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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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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从午后一直落到傍晚,青石巷缝里涨起细小的水线。沈知晚蹲在槐树根旁,指尖拨开一片被雨水贴住的银杏叶,叶脉纤细,像某种耐心的网。她穿了件洗得发白的棉衫,脚边是一把刚刻好的小木剑,剑柄上用刀尖刻得歪歪扭扭——“顾行野”。
巷口对面那扇旧木门在雨里沉默,门环锈痕像被时间咬过。她知道门后的人今天一定会回来。传闻从午时就开始转:顾家少爷出城半年学剑,今日回巷。
“知晚,你又等人?”卖茶叶的婆婆收拢摊子时问她,语气不怪,像每年花开花谢的老习惯。
她“嗯”了一声,没解释。解释也没必要。整个巷子都知道她从六岁起就跟在顾行野后面,顶嘴、抢先一步、非要比输赢。
第一次见他,是六岁那年盛夏。她端着一碗冰镇绿豆汤跑得太快,踩到院里一块青苔,整个人滑了出去,膝盖磨得血珠直冒。院门口恰好路过一个瘦高的男孩,眉眼清朗,衣角干净。他低头看了她半晌,说:“你不哭?”
她明明疼得眼眶发热,“为什么哭。”
“那不疼。”他得出结论,转身要走。她一把抓住他的衣角:“你叫什么?”
他回头,眼里像含着午后的阳光:“顾行野。”
“记住了。”她扔下绿豆汤,学他一样认真,“我长大要嫁给你。”
他被噎了一下,过了两秒才笑:“嫁给我做什么?”
“在你面前赢一次。”她说。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用“在他面前赢一次”当作某种奇怪的度量衡。弹弓打瓶子,她比他早一寸;学堂里抄书,她比他快两行;老师提问“江南贡院在何处”,他答得字字分明,她抢在他前面举手。顾行野也不让,她快,他更稳;她准,他更狠。他们在所有能比的地方暗暗较劲,像两条并排攀爬的藤蔓,绕着同一根旧槐树往上生。
雨停得很突然,云缝里漏下一条窄窄的光。旧木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
少年背着一柄长剑,旅尘未散,眉梢却仍旧清隽。他站在门槛内,看见槐树下的她,先笑了下:“沈知晚,你又等我?”
“我等着赢你。”她把小木剑拎起来,一抖,木屑还带着新刻的香。
他把背上的长剑卸下靠在门边,挑眉:“半年前说等我回来比,不至于在槐树底下就开打吧。”
“怕了?”她往前一步,雨后泥地没她想的滑,脚下稳稳。
“怕你?”顾行野伸手,指腹轻轻点了点她木剑的护手,“今日城南灯会,武馆设台,敢不敢在台上比一场?当众,别躲在槐影里。”
她哼了一声:“走。”
两人一道往城南去。雨后街面生光,摊贩把油纸伞挂成一串,灯签上的红字被水汽晕开。有人吆喝糖藕,有人抬着纸扎的龙头从人群里穿过去。她跟在他身侧,步子不自觉地对上他的节奏——不是刻意,是这几年里被彼此逼出来的一种默契:他迈左,她自然迈右。
“在外面学到了什么?”她问。
“你想知道?”他侧头。
“我想赢。”她很坦白,“知道你学了什么,才好对症下药。”
“哦。”他笑了一声,笑意不深,“那我偏不说。”
她“啧”了一下,余光瞥见他放慢半拍,像是为了让她跨过路边一块凸起的石头。她没谢。她和他从来不说谢谢,太疏远的词。她宁可把这半拍当作战场上的试探——你退一步,我就进半步,谁也不欠谁。
城南武馆的擂台搭在河边,灯会将至,人已经围成一个半圆。擂台下方的红布上写着“比武有礼,点到为止”。她把小木剑交给守台的师弟验了一下,转头看顾行野:“真要当众?”
“你不是一直要赢?”他问。
“是。”她抬下巴。
轮到他们上场时,河对岸的花火正好开了一小朵。她先行一个抱拳礼,木剑斜指地面:“请。”
顾行野回礼,长剑却仍靠在台边,他手里也是一把木剑。有人在台下嘟囔:“顾少爷也用木的?欺负人?”
她抬眼扫过去,不用他说话,她已代他顶回去:“木剑更难藏力度。”台下果然安静了些。
第一招交手,她劈,他挡,木与木在空中磕出脆响,像雨后的瓷片。顾行野的手稳,腕力控制得极好,挡开的角度乾净利落,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她心里暗暗点头——半年没见,他更难对付了。她脚下错步,肩线一沉,木剑贴着他手腕下侧弹上去,像一条灵活的鱼。他的视线一沉,手肘收住那一线空,木剑“当”的一声卡住她的势头,顺势压下去。
她笑里带点挑衅,忽然整个人往后一仰,像一枝被风压过的柳,借着反弹的力道从他侧边穿过去,木剑贴过他肩胛,轻轻一磕——若是真剑,这一下是落在护肩外缘,不伤命,却够他吃个亏。
顾行野没恼,反而像被点了火。第二回合他先动,步伐比刚才更快,木剑入风,她接起来觉得虎口发麻。他不再拘泥正经的进退,而是用了一招她没见过的斜切,角度刁钻,她未必接不住,却必须后退半步。她退了,右脚踩在台边,身后是鹅卵石铺就的河岸,水面带着灯影往外推。台下有人倒吸一口气。
她没慌,下盘一沉,半步变换为横移,木剑迎上去,不与其硬碰,顺着力道一引,像把飞来的石子引向斜坡。那股力从掌心滑过去,险险卸掉。她回头看他,眼里亮了一瞬:“不错,没白学。”
“承让。”他说,语气却没有丝毫客气的味道。
两人越打越快,木剑在空中交错,留下一连串短促的风声。她的招数偏灵动,喜欢借力、拆招,用极短的停顿骗对方走错一步;他的路子更像她所知的他本人——稳、狠,出手不花,落点干净。台下的人群先是看热闹,后来逐渐安静,孩子们的手里的糖人都忘了舔。
第三十七招时,她的小指被木剑震得微微发麻,她知道再强撑两招就要露形。她忽然收了力,后退一步:“收手吧。”
“怎么?”他气息未乱,眉眼间微微发热,“怕输了?”
“台上点到为止。”她把木剑收回护手。
他看着她,似乎在分辨她的真意。雨后湿气在两人之间起伏,他们彼此的呼吸在这样近的距离里渐渐清晰。
他们一起下台。台下有人起哄,有人问结果。她忽然抬起对他笑,露出一点孩子气的得逞:“今天我占了点便宜,算半胜。”
“哪半?”他问。
“第一招。”她说,“我先出手。”
顾行野低低笑了,像把那点输赢压在了笑里。他看她拿着木剑往台下走,鞋底踩过一块狭长的水渍,身形小小一晃。他下意识抬手,指尖贴住她手腕,把人扶稳。两个人对视的一瞬间,灯光忽然全部亮起来,城南的灯会正式开场,河边的画舫点起一串串灯,风把灯影吹得在水面上碎开。
“别扶我。”她说,声音却不硬,“我自己会站。”
“我知道。”他放手,指尖仍热。
离开擂台,他们在灯会的人流里慢下速度。街口挂起的谜签被风晃得叮当作响,孩子们围在一处灯前猜字。沈知晚挑了一条,念出声:“‘两口相对,日月相随’,什么?”
“朋。”他回答,脱口而出。
她“啧”了一声,“太容易了。我换一条。”她抓下一张,“‘一人一张口,口下长只手’?”
“拿。”他道。
她迅速扯下一张更难的,眉头认真收住:“‘日上又一日,月下还有月’?”
他看着她,不答,问:“你想要什么奖品?”
“这题答对能拿灯鱼。”她指向摊位里一盏纸做的小鱼灯,鱼尾勾着细细的金丝,“我要那条。”
“那我不答。”他笑,“让你赢。”
“顾行野。”她抬眼盯他,目光里那一点年少的狠意又回来了,“我不要你相让。我只要你输在我该赢的地方。”
他没说话,沉默里反而比嘴上跟她斗更认真。她低头又看了一眼谜签,忽然笑:“我知道了。是‘晶’。”她把谜签递回去,摊主笑着把纸鱼灯塞到她手里。她转头看顾行野,一边走一边把灯鱼递给他:“拿着。”
“给我做什么?”
“我小时候说过要嫁你。”她像是随口说起一件陈年旧事,语气轻又稳,“嫁之前,总得先在你面前赢几场。灯鱼是战利品,你替我拿着,记账用。”
“记账?”他挑眉。
“到时候算总账。”她说。
他接过灯鱼,纸做的鱼身在掌心里轻得像不存在。他抬头看她,忽然觉得她这几年像是长成了一只不肯落地的鸟——不靠风也能飞。那种飞不是飘,反而有种明明白白的方向感,像她说“要赢你”时那种干脆。
“你真要嫁给我?”他忽然问,问得不带玩笑。
沈知晚被问得一愣。她小时候说的话一直挂在嘴上,像院子里那棵槐树年年开花,开多了也像家常。可是顾行野这样认真地问,她才第一次认真地答:“嗯。”
他看了她很久,像要从她眼里看出半点犹豫。没有。她的眼睛很亮,亮得不像雨后,而像未落的雷。顾行野移开视线,笑了一下,笑意落在嘴角:“那——先赢我。”
“我一直在做。”她把木剑背到肩上,往前走。
他们离开灯会时,雨又像试探一样落回来,不大不小。她没撑伞,他也没。两人肩并肩走过河岸的长阶,水光在台阶上跳,像一串浅浅的笑声。顾家门口那扇旧木门还开着,屋里灯色温暖。他送她到槐树下。她停住脚,抬手把木剑在树干上轻碰一下,像敲开一个约定。
“明天早课后,老地方?”她问。
“老地方。”
“带你那把真剑。”她说,“我不碰,但我想看。”
他答应:“好。”
她转身要走,忽然又回头,像想起什么:“顾行野。”
“嗯?”
“今天你没说你学了什么。”她说,“明天再告诉我。”
他笑:“明天你赢了我,就告诉你。”
“成。”她点头,眼里像又收紧一根线,“记账。”
她走了,背影被灯影拉长,一直拉到巷口的转角。顾行野把灯鱼举起来,纸鱼在灯火里轻轻摆尾。他忽然想起六岁那年,她膝盖流血不哭的样子,又想起她台上说“点到为止”的冷静。他意识到一件事:与其说她想嫁给他,不如说她在把“嫁给他”当作一个长期命题——一个需要不断解、不断验证的题。题不难,难在她要用一生的时间把答案写清楚。
槐影沉下来,雨丝更密。他把灯鱼挂在门内的钉子上,转身回望那条巷子——雨声里,像有两柄木剑在远处轻轻碰了一下,清脆、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