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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 4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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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青禾站起身,端起酒杯,脸上重新挂上了滴水不漏的微笑。
“黑山使臣说笑了。小妹顽劣,常年在外游荡,性子野得很,怕是配不上熊王的厚爱。”她先是自谦一句,堵住了对方的话头。
随即,她话锋一转:“不过,婚姻大事,讲求的还是两情相悦。此事,恐怕还要从长计议。今日是为小妹接风洗尘的宴会,咱们还是不谈国事,只叙私情。来,本宫敬使臣一杯。”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没有当场回绝,伤了北境的面子,又将这件事巧妙地拖延了下去。
熊山碰了个软钉子,脸上有些挂不住,却也无法反驳,只能讪讪地笑了笑,举起酒碗自饮了一杯。
殿内的气氛,重新恢复了热闹。
角落里的一席,气氛却有些微妙。
槐桉、扶摇、白水心,和一只小狐狸拼了个桌。
那小狐狸化形尚不完全,头顶还支棱着两只毛茸茸的耳朵。那小狐狸名叫胡小九,是旁支里一个天赋不错的小辈,她似乎对殿上的风云变幻毫无兴趣,此刻正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顾着埋头苦吃。左手一只烧鸡腿,右手一块蜜饯糕,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像只囤食的仓鼠,眼睛还紧紧地盯着面前那盘水晶肘子。
“月璃姑娘她……不会真的要嫁去北境吧?”槐桉看着殿上那个言笑晏晏的身影,忧心忡忡地对扶摇小声说,“那凌霜姑娘该怎么办?”
扶摇皱着眉,摇了摇头:“不知道。不过,为何盯住了胡月璃的婚事?帝姬自己也尚未婚配吧?”
一直沉默着喝酒的白水心,端着酒杯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清冷的月光,透过殿门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看不清神情。
“因为帝姬早就定下婚约了呀。”
那只埋头苦吃的小狐狸,嘴里塞满了食物,含糊不清地插了一句嘴。她好不容易咽下嘴里的食物,喝了一口果汁,才又继续说道:
“我听我阿爹说的,我们青丘的帝姬,早在三百年前,就和东方苍鹭一族的少主,签订了婚约呢!”
童言无忌,石破天惊。
槐桉和扶摇都愣住了。
“啪嗒。”
白水心手中的白玉酒杯,竟被她生生捏碎,锋利的瓷片划破了她纤长的手指,殷红的血珠,混着清澈的酒液,滴落在桌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槐桉和扶摇都吓了一跳。
“白老板,你没事吧?”
白水心却没有理会她们,她怔怔地看着自己流血的手指,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旧事如潮水般涌来,瞬间将她淹没。
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夜,那个总是清冷高傲的青丘长公主,在她怀里,卸下所有的防备与伪装。
“阿白,等这场仗打完了,我们就成婚,好不好?”
“我不会同意那门婚事的,你相信我!我会处理好的!”
誓言言犹在耳,却早已物是人非。
白水心缓缓地站起身。
“抱歉,失陪一下。”
——————
宴会散去,已是深夜。
胡青禾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一人,走上了通往后山的小径。
月华如水,将山路照得一片清冷。
她最终在囚禁着拿铁的“困龙阵”外,找到了那个白色的身影。
白水心正斜倚在一块青石上,手中拿着一个酒葫芦,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清冷的月光,将她的侧脸勾勒得如同冰雕雪塑,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巨大的拿铁似乎也感受到了她身上那股悲伤的气息,没有再闹腾,只是安静地趴在囚牢里,用巨大的脑袋,轻轻地蹭着她的后背,像是在无声地安慰。
胡青禾停下脚步,在离她数丈远的地方站定。夜风吹动她青色的衣袂,猎猎作响,也吹来了白水心身上浓重的酒气。
“阿白。”
胡青禾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山间的月色。
白水心像是没有听见,又仰头灌了一大口酒。辛辣的酒液顺着她的嘴角滑落,洇湿了她雪白的衣襟,她却毫不在意。
“当年的事……”胡青禾又往前走了几步,声音有些颤抖,“你听我解释。”
“解释?”
白水心终于有了反应。她转过头,一双平日里总是含着三分笑意的桃花眼,在酒意熏染下,眼尾泛着一抹凄艳的红,像泣血的杜鹃。
她踉跄着站起身,手中的酒葫芦“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清冽的酒水洒了一地。
“解释什么?”她看着胡青禾,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凄冷的夜里又冷又利,“解释你是怎么为了你的帝位,你的族人,把我当成一颗弃子,轻飘飘地扔掉的?”
“不是的!”胡青禾急切地想要辩驳,“我没有和东方苍鹭——”
“别说了!”白水心猛地抬高了声音,打断了她的话。她像是被那三个字刺痛了,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几乎要站立不稳。
“胡青禾,我不想听。一个字都不想听!”
她的脑海里一片混乱。三百年前的誓言,等待,还有心死如灰,此刻都化作了翻江倒海的烈酒,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让她痛不欲生。
她以为自己早已放下,早已不在意了。可当那个尘封的名字从小狐狸的嘴里说出来时,她才知道,那道伤疤,从未愈合,只是被她用玩世不恭的假面,掩盖得很好而已。一触碰,依旧鲜血淋漓。
“婚约呵,”白水心一步一步地,逼近胡青禾,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晃晃,像是在踩着刀尖,“帝姬大人,你真是好手段,好决断。为了青丘的万世基业,放弃区区一个我,算得了什么?”
她伸出手,用那根还在渗血的食指,轻轻地点在了胡青禾心口的位置。她的指尖冰冷,隔着华贵的衣料,仿佛要将那股寒意,直直地刺进胡青禾的心脏里。
“告诉我,胡青禾。”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诛心,“当年你决定接受联姻,决定放弃我的时候,这里,疼过吗?哪怕只有一瞬间?”
胡青禾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垂在身侧的手,死死地攥成了拳,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
疼吗?
何止是疼。那是一种灵魂被活生生撕裂的剧痛,四百年来,日日夜夜,从未停歇。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她的声音艰涩无比,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满了苦水的棉花。
“够了!”白水心猛地收回手,踉跄着后退几步,靠在了身后的青石上。
她借着醉意,终于将那些深埋心底、腐烂发臭的话,全都掏了出来。
“你现在是不是也觉得,阿璃和那个小道士,也是个麻烦?是不是也想找个理由,把她们拆散,好让她安安稳稳地嫁给什么黑熊王,为你的青丘,再添一份助力?”
她抬起眼,那双被泪水和酒意浸透的眸子,死死地盯着胡青禾。
“胡青禾,你跟我说实话。在你眼里,情爱到底算什么?是不是就是你用来权衡利弊、巩固江山的筹码?”
“在你这位高高在上的帝姬心里,除了你的青丘,你的天下,你的责任,还……还剩下什么?”
白水心的身体顺着冰冷的青石,缓缓地滑落在地。她抱着膝盖,将头深深地埋了进去,肩膀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她不想再看胡青禾的脸,不想再听她任何一句辩解。
因为她害怕。
她害怕自己会心软,会动摇,会再次相信这个她爱了恨了四百年的女人。
她已经死过一次心了,不想再死第二次。
“我当年真是瞎了眼……”破碎压抑的呜咽声,从她臂弯间传来,“我以为你是我的光,结果你只是青丘的太阳。你的光,要照耀你的万千子民,从来……从来就不是只为我一个人的。”
胡青禾站在原地,如遭雷击。
白水心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她的心上,留下一个个无法磨灭的印记。
她想上前,想抱住那个在地上蜷缩着的,像一只受伤的小兽般颤抖的身影。她想告诉她,她没有,她从来没有和东方苍鹭成婚,那场婚约早已作废。她想告诉她,这四百年,她没有一天不在想她。
可是,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所有的解释,在白水心那锥心泣血的控诉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是她,亲手推开了她。是她,让她误会了四百年,痛苦了四百年。
她何尝不想只做她一个人的光?
可是,作为长女,她自出生起,便被当做未来的帝姬来培养。父母的殷切期望,族中长老的严格教导,尚且年幼调皮的妹妹需要看顾,日益复杂的外部局势需要她去周旋。她的一言一行,都必须是青丘的表率。帝姬的冠冕,并非由血泪铸就,却是由万千族人的期盼与青丘千年的荣耀淬炼而成。从她被寄予厚望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仅仅是胡青禾,而是青丘的未来。她的人生,早已不属于她自己。
清冷的月光下,胡青禾那张总是威严冷峻的脸上,滑落了两行滚烫的清泪。
所有的解释,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任由那穿堂而过的夜风,将她的心,吹得千疮百孔。
胡青禾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迈开了脚步。那只总是握着权柄与长剑的手,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她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个仍在颤抖的肩膀。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身雪白衣衫的瞬间——
“帝姬!帝姬!不好了!”
一道惊慌失措的声音,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从山下的小径冲了上来。侍女提着裙摆,跑得气喘吁吁。
胡青禾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她猛地回头,那瞬间闪过的温柔与痛楚被迅速收敛,重新变回了那个威严的青丘帝姬。
“什么事如此惊慌?”她的声音冰冷,带着被打扰的不悦。
“是二殿下的寝殿!”侍女喘着粗气,语无伦次地说道,“寝殿里突然寒气大盛,整个殿门都被冰封了!殿里传出二殿下的声音,好像……好像很痛苦!”
胡青禾的瞳孔猛地一缩。
是那只神智未开的小龙妖失控了!
一瞬间,胡青禾的脑海中天人交战。
她想留下。她有太多的话没有说,太多的亏欠没有弥补。她只要再多一点点时间……
可是另一边,是她唯一的妹妹。阿璃的身体本就因为寒气入侵而虚弱,根本经不起失控的龙妖之力的冲击!
抉择,只在刹那之间。
胡青禾默默地解下了自己身上那件绣着繁复云纹的青色外袍。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这件外袍,轻轻地披在白水心的身上,完全笼罩。
白水心的身体猛地一僵,哭声也戛然而止。外袍上,还带着她身体的余温,和一丝清冷的竹香。熟悉的温度和气息,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牢牢地包裹。这突如其来的温柔,此刻却比刀刃更让她痛苦。
她听到了侍女惊慌的禀报,也感受到了这件袍子的温度。
看,又是这样。
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在她将一颗心血淋淋地剖开给她看的时候,她永远有更重要的事,永远有更需要她去守护的人。
永远,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放弃她。
“阿白,等我。”胡青禾的声音急促而沙哑,“等我处理完阿璃的事,一定会回来跟你解释清楚。”
急促的脚步声迅速远去,很快便消失在了山路的尽头。后山上,重新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呜咽的夜风,和囚牢里拿铁不安的低吼。
白水心缓缓地抬起头。泪水已经流干,只剩下一双空洞红肿的眼睛,怔怔地望着胡青禾消失的方向。
她伸出手,一寸一寸地抚摸着身上那件还带着体温的衣袍。布料柔滑,针脚细密,竹香清冽。
这是她最后的温柔,也是最残忍的凌迟。
白水心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比哭声更让人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