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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白玉京》第五章 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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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次夜半守候后,傅慈在廊下打地铺,成了心照不宣的惯例。
秋商没有再说过“冷”,也没有对傅慈的存在发表任何看法。但傅慈能感觉到,那层坚冰般的隔膜,似乎薄了一些。少爷依旧沉默,依旧疏离,可当他深夜咳醒,傅慈端着药盏进去时,那抗拒的姿态少了,更多是一种默然的接受,甚至……依赖。
是的,依赖。
这个认知让傅慈的心尖发颤,像揣着一只濒死却突然开始扑腾的雀鸟。他更加小心翼翼,将这份无声的许可视若神明恩赐,不敢有半分逾越。
他开始留意更多细节。
比如,少爷摩挲玉佩时,若那日的咳疾稍轻,眉心的褶皱便会浅一些。又比如,少爷对食物的挑剔近乎苛刻,但若是将那清淡的薏米粥熬得恰到好处,撒上细细的桂花糖粉,他或许会多用小半碗。
这些发现,成了傅慈贫瘠世界里隐秘的宝藏。他像一个最耐心的考古学家,在秋商这片荒芜的废墟上,挖掘着仅存的、能让他“活”得稍微舒适一点的线索。
然而,另一重更深的阴影,始终笼罩着他们——那勾魂摄魄的鸦/片冷香。
傅慈憎恶那气味。它像无形的锁链,缠绕着少爷的咽喉,将他一点点拖入更深的泥沼。他见过少爷吸食后的样子,并非愉悦,而是一种彻底的放空与麻木,眼神比平日更空洞,像被抽走了灵魂的华丽躯壳。
可他无法阻止。
他只能在那特定的时辰,默默准备好那套精致的烟具:鎏金的烟枪,象牙的烟托,小巧的酒精灯……他看着少爷修长的手指如何熟练地煨烤烟膏,如何将那缕带着甜腻异香的青烟吸入肺中,然后缓缓吐出,整个人在烟雾中变得模糊、遥远,仿佛下一刻就要羽化登仙,或是彻底消散。
那一刻,傅慈总会感到一种灭顶的恐惧。他怕少爷真的就这样,在一缕青烟中化掉,再也抓不住。
一日午后,秋商斜靠在窗边的软榻上,刚用过烟,神思正处于一种漂浮的朦胧状态。窗外不知谁家的孩子在笑闹,声音清脆,像珠子落玉盘。
秋商空洞的目光循着声音望去,久久没有收回。傅慈正在一旁悄声整理书架,忽然听到他极低地、梦呓般地说了一句:
“……吵。”
傅慈动作一顿。
那声音里没有往日的冷漠或厌倦,反而带着一种……孩子气的、软弱的抱怨。像不堪其扰,却又无力改变。
傅慈的心像被那软弱的语调轻轻掐了一下。
他放下书,走到窗边。他没有看秋商,只是沉默地、轻轻地将那扇沉重的、正对着街巷的窗户合拢,隔绝了外面那个鲜活、喧闹,却与少爷格格不入的世界。
室内重归死寂,只有鸦片残留的香,在无声流淌。
做完这一切,傅慈垂手退到阴影里,依旧不敢看少爷的反应。
良久,他听到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不是放松,也不是赞许,更像是一种……认命般的妥协。对这份过度周到的照顾的妥协,也对这具离不开照顾的破败身体的妥协。
傅慈忽然明白了。
少爷依赖的,或许不仅仅是他的侍奉。更是他带来的这种绝对的、不受打扰的寂静。是他为他构建的这座与世隔绝的堡垒,让他可以安全地、缓慢地腐朽下去,不被任何外界的声音所惊扰。
他既是救赎的微光,也是沉沦的同谋。
这种认知让傅慈感到一种撕裂般的痛苦,却又伴随着一种诡异的满足。
他看着软榻上重新阖上眼、呼吸渐匀的秋商,看着那苍白的脸在阴影里显得无比脆弱。一种比情爱更复杂、比忠诚更炽烈的情感,在他胸腔里疯狂滋长。
他知道,少爷对鸦/片的瘾,是□□的,是可见的。
而他对少爷的瘾,是灵魂的,是无声的,却同样深入骨髓,无药可解。
他甘愿沉溺在这座名为“秋商”的毒瘾里,直至生命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