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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白玉京》第十四章 元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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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节。
北平城似乎短暂地从沦陷的阴霾与严寒中挣脱出来,试图找回一丝往日的气息。夜幕初垂,零星的灯火便次第亮起,勾勒出胡同与街巷模糊的轮廓。远处,甚至隐约飘来孩童提灯嬉笑的声音,像另一个世界的回响。
而这栋死气沉沉的宅邸,依旧是一座孤岛。
傅慈端着一碗刚煮好的、雪白滚圆的元宵,走进卧室。小小的汤碗里,几颗元宵载沉载浮,热气袅袅,带着糯米和糖桂花的甜香。
“少爷,今天是元宵。”他将碗轻轻放在床头小几上,声音低柔,“吃一点,讨个吉利。”
秋商靠坐在床头,身上盖着厚重的被子,整个人陷在里面,更显得形销骨立。他看了一眼那碗象征团圆的元宵,目光没有任何波动,只是极轻地摇了摇头。
连拒绝,都显得如此无力。
傅慈的心沉了沉,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默默退开。他拿起小银匙,舀起一颗元宵,小心地吹凉了些,递到秋商唇边。
“就尝一口,少爷,”他几乎是带着一丝哀求,“就一口……”
秋商闭上了眼睛,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是抗拒的姿态。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砰——啪!”两声巨响。
是有人在放烟火。
那绚烂的光亮短暂地映亮了窗纸,五彩斑斓,转瞬即逝。紧随其后的,是更多、更密集的爆竹声,噼里啪啦,仿佛要將积攒了一个冬天的沉寂彻底炸碎。
这突如其来的、充满生气的喧嚣,像一把尖刀,悍然刺破了这座宅邸苦心维持的死寂。
秋商猛地睁开眼,胸腔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呛咳。他的脸色在窗外明明灭灭的光影中,显得愈发惨白。
傅慈放下碗,急忙上前替他抚背。他的手触碰到秋商嶙峋的脊骨,感受着那下面生命的微弱搏动,是如此不堪一击。
外面的热闹是别人的。
他们的团圆,在哪里?
傅慈看着秋商咳得泛红的眼角,看着他那仿佛随时会融于这喧嚣夜色中的侧影,一股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情绪,混合着绝望、不甘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轰然涌上头顶。
他不再犹豫。
他俯下身,双臂穿过秋商的腋下和膝弯,用一种近乎蛮横的力道,将床上那轻飘飘的人,连人带被,一把抱了起来。
秋商发出一声短促的、惊愕的吸气声,涣散的眼睛骤然睁大,里面写满了难以置信。他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却虚弱得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
“少爷,”傅慈的声音在剧烈的喘息中颤抖,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斩钉截铁的坚定,“我们……去看灯。”
他不等秋商回应,或者说,他根本不敢等。他用厚厚的狐裘将秋商裹紧,抱着他,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出了那间囚禁了他们太久太久的卧室,走出了那座吃人的旧梦。
穿过一道道寂静的门廊,越过那象征着内外界限的门槛。
傅慈抱着秋商,径直走到了院子里。
冰冷的、带着硝烟味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头顶,是墨蓝色的、无垠的夜空,偶尔有零星的烟火炸开,洒下短暂的金雨银丝。远处,街市的灯火连成一片模糊的光晕,人声、爆竹声隔着墙壁传来,不再刺耳,反而像是一片模糊而温暖的背景音。
秋商被这突如其来的寒冷和广阔惊住了。他仰着头,望着那片他许久未曾正视的夜空,瞳孔里倒映着转瞬即逝的光亮。寒风拂过他干枯的发丝,带来一阵战栗。
傅慈紧紧抱着他,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他,低头在他耳边,用嘶哑的、仿佛泣血般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
“您看……少爷,您看……”
“这人间……它还在。”
秋商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不再看天,而是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看向傅慈。
月光与烟火微弱的光线下,傅慈的脸上满是泪痕,眼神却亮得吓人,那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爱与执拗。
那一刻,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主仆、阶级、生死……所有无形的壁垒,在这庭院的寒风与遥远的喧嚣中,仿佛“轰”然一声,坍塌殆尽。
秋商望着这双眼睛,久久地望着。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将头靠在了傅慈坚实而温暖的肩膀上。
一个完全依赖的、交付全部的姿势。
他没有说话。
但傅慈听到了。
他听到冰层碎裂的声音,听到冻土松动的声音,听到在那吃人的旧梦废墟之上,一颗全新的、脆弱的种子,正在悄然萌发。
元宵节的灯火在上空明明灭灭。
而他们的春天,在彼此的呼吸间,终于……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