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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白玉京》第十一章 溯 ...

  •   夜已经很深了。
      雪光透过窗纸,映得屋内一片朦朦的青灰色。炭火将尽未尽,在铜盆里偶尔爆出一两声细微的哔剥。
      傅慈和衣靠在床尾的脚踏上,警醒地留意着床上人的呼吸。这几日,他几乎不敢合眼,生怕一次眨眼,那微弱的生命之火便会无声熄灭。
      就在这万籁俱寂,连时间都仿佛凝固的时刻,一个极其沙哑、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你以前……是怎么样的?”
      傅慈浑身猛地一僵,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他霍然抬头,望向床榻。
      秋商不知何时醒着,正侧头看着他。黑暗中,他的眼睛不像往日那般空洞,反而像两潭被月光照亮的深水,里面晃动着某种……傅慈从未见过的,近乎于“好奇”的情绪。
      少爷问他……以前?
      这个问题太过意外,像一颗石子投入傅慈死水般的心湖,激起的却不是涟漪,而是滔天巨浪。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过往的记忆如同被闸门囚禁的洪水,在这一刻轰然决堤。
      那些他刻意遗忘的,深埋于尘埃之下的,属于“傅慈”这个符号之前的,活生生的过去。
      “……小人,”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小时候……是逃难来的北平。”
      他垂下眼,不敢看秋商,目光落在自己粗糙的手指上,仿佛能从那些茧子里,看到过往的痕迹。
      “老家在黄河边上……发大水,什么都没了。”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遥远的麻木,“爹娘……都没能撑过来。我跟着人流走,啃过树皮,也……跟野狗抢过吃的。”
      他顿了顿,那些饥饿、寒冷、恐惧的记忆,并未因时间而褪色,此刻翻涌上来,依旧带着刺骨的寒意。
      “后来,人市。”这两个字,他吐得极轻,却重若千钧,“像牲口一样……被挑拣。是老爷……老爷看我还算干净,买下了我。”
      他说到这里,便停住了。后面的日子,就是秋宅,就是少爷。他的生命,仿佛是从被买下的那一刻才真正开始。
      他依旧低着头,等待着。等待着少爷或许会有的怜悯,或许会有的鄙夷,或许……只是重新归于沉默。
      良久,他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
      不是同情,也不是厌恶。那叹息里包含的情绪太过复杂,像是对命运无常的了然,又像是对某种沉重过往的共鸣。
      “黄河……”秋商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陷入回忆的飘忽,“我书房里,有一本《水经注》……上面说,‘河水浊,清澄一石水,六斗泥’……想来,确是如此。”
      他没有评价傅慈的苦难,也没有施舍廉价的安慰。他只是将他口中的“黄河”,与书卷上的“河水”连接了起来。用一种属于他的、文人式的方式,确认了傅慈那段过往的真实存在。
      傅慈的鼻腔猛地一酸。
      比怜悯更伤人的,是忽视。
      比同情更珍贵的,是“看见”。
      少爷看见了他。不是看见一个仆人,而是看见了一个从黄河边上走来,带着满身泥泞与伤痕的,“人”。
      “睡吧。”
      秋商复又阖上眼,声音轻得如同梦呓。
      傅慈却维持着跪坐的姿势,久久未动。窗外的雪光映着他脸上未干的泪痕,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痛楚与温暖的激流,在他四肢百骸冲撞、奔涌。
      在这个大雪封门、万物凋零的冬夜,在他以为少爷即将离去的时候,他却第一次,向自己袒露了过往那片干涸、龟裂的河床。
      而少爷,没有转身离开。
      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那片荒芜,然后轻轻地说了一句:
      “我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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