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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暴雨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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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是从傍晚开始下的。
先是试探似的几滴,砸在车窗上,啪嗒一声,像谁轻轻叩门。后来便彻底失了控,千万根银线倾泻而下,港城八月的天被硬生生拽进深冬,冷得人骨缝生疼。
加长宾利里,姜燃端坐在后排,婚纱外披着一件黑色西装外套,仍旧挡不住潮气往皮肉里钻。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枝被冰雪冻住的玫瑰,不肯弯腰,也不肯颤抖。裙摆层层叠叠的薄纱早已吸饱了雨水,沉甸甸地坠在脚踝,随着每一次呼吸往下滴水。
助理小唐第三次用毛巾替她擦拭裙角,嘴唇哆嗦:“姜小姐,要不……我们先回酒店?明天才是正日子,您犯不着——”
明天?
姜燃很轻地笑了一下,笑意却冷得自己都觉得陌生。
明天她本该嫁给沈家的大公子沈砚清。而今天晚上,有人偏不让她如愿。
司机老郑把车停在沈家老宅的铁门前,雨幕像一张巨大的灰帘,将那座哥特式的建筑裹得若隐若现。黑漆雕花铁门生了锈,藤蔓攀附其上,在闪电里像一条条僵死的蛇。门檐下两盏铜灯被风吹得剧烈摇晃,灯光忽明忽暗,投下一片扭曲的影子,仿佛一群无声围观的幽灵。
阿津——沈砚舟身边最得力的保镖——撑着一把黑伞,立在雨里。他个子极高,路灯在雨雾里打出青白色的光,勾勒出他下颌锋利而沉默的线条。
“姜小姐,沈先生在等您。”
嗓音平板,像念一张死亡通知书。
车门开了一条缝,风瞬间灌了进来,裹挟着雨点抽打在姜燃裸露的肩颈。她没等人扶,自己下了车,高跟鞋踩进积水,溅起冰凉的水花。
小唐在后面喊:“伞——”
姜燃没回头。雨水顺着她的额头往下淌,像一层透明的面纱,把世界隔得模糊而危险。她一步一步,赤着脚踝,裙摆拖过地面,像一道蜿蜒的血迹。
鹅卵石小径两侧,是沈家出了名的黑玫瑰。花期已过,只剩枯枝在雨里摇晃,像一丛丛被烧焦的手,挣扎着向上,想抓住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抓不住。
姜燃想起三年前,也是这样的雨夜。她被按在泥水里,脸颊贴着碎玻璃,血混着雨水灌进喉咙。那时候她以为自己会死,结果有人俯身,用西装外套裹住她,掌心贴着她的后颈,声音低而哑:“姜燃,别怕。”
那是她第一次听见沈砚舟的声音,也是最后一次听见他叫她——姜燃。后来,他再开口,便是疏离的“姜小姐”,像一把钝刀,慢条斯理地割她的肉。
主宅的门廊下,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
那人指间夹着一支烟,火光在黑暗中明灭,像某种蛰伏的兽。隔得太远,姜燃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到那道视线——滚烫,且锋利,像要剖开她的胸腔,看看里面那颗心,到底还跳不跳。
她停在最后一级台阶,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沈先生,”她的声音被雨声衬得极淡,“我来了。”
男人低笑一声,嗓音被烟熏得沙哑,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嘲弄:“淋坏了婚纱,我拿什么赔给沈家?”
他用的是“沈家”,不是“我”。
姜燃扯了扯嘴角:“沈先生缺这点钱?”
沈砚舟没再说话,只是侧身,让出一条路。
客厅灯火通明,水晶吊灯亮得刺眼,古董家具沉默地列在两侧,像一排冷眼旁观的审判者。波斯地毯暗红底色,金色花纹,像干涸的血迹。茶几上摆着一份文件,白纸黑字,醒目得刺目。
【结婚协议】
甲方:沈砚舟
乙方:姜燃
姜燃垂眼,指尖在“结婚”两个字上停留片刻,像被烫了一下。
“不是求婚,”沈砚舟坐进单人沙发,长腿交叠,指节在扶手上有节奏地敲击,“是通知。明天婚礼照旧,只是新郎换我。”
他抬眼,眸色深得像一口井,“姜燃,你没有拒绝的权利。”
雨声忽然变得很远。
姜燃想起一个月前,沈家老爷子当众宣布她与沈砚清的婚期时,满室贺彩。她站在灯火璀璨里,像被推向悬崖的羊。没人问她愿不愿意,也没人知道,她手里攥着的不是捧花,而是一张母亲死亡的尸检报告。
报告的最后一行写着:疑似药物过量,但剂量被人为篡改。
指向的嫌疑人——沈家大房,沈砚清的母亲。
如今,沈砚舟把同样的“人为篡改”送到她面前,只是换了对象。
“如果我不签呢?”她问。
沈砚舟往后靠了靠,姿态慵懒,声音却冷得像冰:“那明天,沈家会多一场丧事。”
“你未婚夫的。”
姜燃弯腰拾起钢笔。
笔尖在纸上悬停几秒,终于落下。
最后一笔写完,她听见沈砚舟几不可闻地低笑。
阿津从阴影里走出,将两份协议收走,一份锁进保险箱,一份递到沈砚舟手里。
男人用指腹摩挲着“姜燃”两个字,像在抚摸一把刀锋。
“早该如此。”他说。
二楼客房早已备好。
姜燃被佣人带去洗漱,婚纱被小心褪下,挂进防尘袋。热水冲过皮肤,蒸出大片雾气,却冲不散她脑子里的嘈杂。
镜子里的人面色苍白,眼尾却带着一点红,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她伸手抹去雾气,指尖在镜面写下三个字母——S、Y、Z。
写完又立刻抹掉,像怕被人看见。
沈砚舟在书房抽烟。
落地窗外,雨停了,云层却压得更低。阿津敲门进来,递上一份加密文件。
“大少爷的车,今晚十一点会从江堤经过。”
沈砚舟“嗯”了一声,没接。
阿津犹豫片刻:“真要走到这一步?”
男人转过身,半边脸藏在阴影里,指间的烟灰积了很长一截,终于落下。
“三年前,我替沈砚清坐牢的时候,”他声音很轻,像在说别人的事,“他让人在我饭里下药,想让我‘自杀’。”
烟灰触地,碎成粉末。
沈砚舟抬眼,眸底一片漆黑,像深冬结冰的湖面。
“我只是,把账还给他。”
凌晨两点,姜燃被雷声惊醒。
客房没开灯,只有窗帘缝隙透进一点路灯的光。
她赤脚下床,踩着柔软的地毯,悄无声息地拉开房门。
走廊尽头,书房的门虚掩着,灯光从缝隙里漏出来,像一把薄薄的刀。
姜燃走过去,手指刚碰到门板,便听见里面传来沈砚舟的声音。
“……刹车片别全剪,留一点,让他有机会跳车。”
对面不知说了什么,他低笑一声:“死了太便宜他,我要他亲眼看见——”
话音戛然而止。
门被从里拉开,沈砚舟站在逆光里,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骨上一道狰狞的旧疤。
他垂眼,看着门外的姜燃,神情平静得像深夜的海面。
“睡不着?”
姜燃仰头,声音很轻:“如果我求你呢?”
沈砚舟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指腹擦过她眼下那颗泪痣。
“求我什么?”
“放过沈砚清。”
男人低笑,声音温柔得令人心惊:“好啊。”
他俯身,贴在她耳边,一字一顿:“拿你自己换。”
姜燃回到客房,背抵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
窗外,一道闪电劈开夜空,照亮她惨白的脸。
她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
“燃燃,别怕,长夜再黑,也会天亮。”
可此刻,她只觉得冷。
冷到骨头缝里。
楼下传来汽车引擎声,渐渐远去。
她知道,那是沈砚舟。
也知道,今晚之后,港城的天,真的要变了。
凌晨四点,江堤护栏被撞断的消息登上各大平台热搜。
照片里,黑色迈巴赫车头变形,车门大开,驾驶座空无一人。
警方通报:暴雨致车辆失控,司机下落不明。
沈家大宅灯火通明,佣人脚步慌乱。
姜燃站在二楼窗前,看着远处车灯汇成的河流,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
沈砚舟把唯一的伞递给她,自己走进雨幕,背影挺拔得像一柄出鞘的刀。
如今,那把刀终于挥向别人,也终于挥向她。
天快亮时,沈砚舟回来了。
身上带着江水的腥气,衬衫下摆沾着泥点,却无损他半分凌厉。
他推开客房的门,姜燃坐在床边,手里攥着那张结婚协议,抬头看他。
两人都没说话。
半晌,沈砚舟走过去,单膝蹲下,握住她冰凉的手。
“天亮了,”他说,“姜燃,欢迎来到我的地狱。”
窗外,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照在波斯地毯那滩干涸的暗红色花纹上,像新鲜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