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晚空庭》泫泉烟丝

1、欲晚空庭

　　记得那一夜，月色悠悠如水。

　　初见他时，就是在那盈盈月色下，一棵桃树底。
　　还记得那棵桃树，冠大如盖，一树的鲜红盖住了绿意。而他，静静地坐在树下。一袭长发几乎及地，在恍然中璀璨若仙。
　　他用一双眼睛淡然地看着他。
　　淡然，没有任何感情的淡然。
　　就像世俗之间再没有什么能让他有所动心一样。
　　呼吸在一瞬间滞住，为那双直夺月华，却寒冷高洁的一双眼眸。
　　身体便不由自主的，缓缓向他行去。
　　然，他却站了起身。
　　“你身上的杀气太重，请不要再过来了。”
　　猝然听闻他的声音，温和婉转，可是字字如刀，狠狠地扯裂了他的心。
　　他的自尊被瞬间粉碎，再不留一丝余地。
　　是的，自己是杀了人。
　　自己是比不上他那般的高雅脱俗了，早已在黑色的宫廷斗争间，浊染了一颗秽然的心。
　　虽然早有了下地狱的觉悟，可此刻听他如此说话，竟是心痛得发紧。
　　不由握紧了拳，露出了青色的愤怒。
　　看着他在自己面前缓缓离开，终于忍不住那满腔怒火，拔剑，斩向那棵正怒放着的桃红。
　　轰然，坠倒。
　　扬起了一地的尘土。
　　如火的嫣然在眼前成片的凋谢，埋没在泥间，却也掩不住那炙热的艳丽。
　　心，忽然焦燥起来。
　　从此，他再不忘这月下高傲的人影。
　　从此，他发誓，要夺了江山再赢了他。
　　那一年，他十三岁。是一个不被人重视的皇子。
　　而他，是丞相掌下极受呵护的爱子。

　　再相见的时候，早已流逝了几转光阴。
　　他跪在地上磕头，额上绽开了点点殷红。可整个人依旧显得那么孤高，绝美如仙。
　　甚至他白莲般的容貌也出落得愈发标致，即使在屈辱地向他低头，依旧纤尘不染。
　　只是眼眸里却不再是先前的淡然，而添上了一些焦虑，一些愁绪。
　　咧开嘴笑了，原来，他竟也不是神仙，终究是脫不了那世俗的感情。
　　“起来吧，不要再跪了，你本就不适合屈尊为人下。”
　　闻言，他扬起优美的脖颈，眼睛直直盯着他，看不清究竟是什么情绪。只觉得清冷，就同他的人一般，不是这世间应有的存在。
　　不由得再次恍了神，这般容貌，这般孤高，若能亲手折下，不知又是何般滋味。
　　“你们家族的刑罚是注定逃不了了的，不过，若你跟了我，我倒是能保全你的生命和家里的女眷。”
　　他低下了头，声音很轻很轻。
　　“在下愿意为九皇子效劳。”
　　一周之后，京城里，上任丞相一家所有男子被斩首示众。因为被人从家中翻出了通敌叛国的证据。
　　只恰巧的是，丞相的独生子竟在赴刑的前一天病死在了牢里。
　　丞相的那位儿子，一直在京城里才冠天下，貌胜潘安。如今这般遭遇，不由得让无数红颜洒下了一把热泪。
　　直叹昊天无眼。

　　九皇子府里住进了位客人。
　　据说，是位惹不得的主儿。
　　因为那主儿被安排进了桃香院。
　　桃香院，含笑桃花。
　　虽是个名字俗气的院子，却一直最受九皇子重视。
　　五年之前，在九皇子还完全不得势的时候，他就在这个院子里，种下了一株桃，取名叫桃香院。在这五年兄弟之间的明争暗斗中，每每深夜，九皇子都会来到这个院子，神情恍惚地抚着这株桃，然后才能安心地回到自己住的轩竹院。
　　一直以来，九皇子都视这间院子为珍宝，不许人擅自闯入。
　　可如今，竟让人住了进去！
　　管家是个聪明人，一眼就知道了这客人并不一般，忙好茶好水的伺候着。
　　可那客人并不答理，只知道成天倚坐在床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满院落红。
　　看那落红如血，铺散了满地的心惊。
　　看那繁花满地，点点均是憔悴……
　　这一看往往就是一个下午，甚至一整天。
　　日子久了，见这客人成天无所事事，九皇子也并不来看他。管家就不再打着讨好他的主意了。
　　于是，饭菜开始一天天的差了下去。
　　注意到这些，那客人并没说什么，只默默地接受了一切。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桃香院几乎再无人迹。只有他，一个人在风露中独立终宵。
　　每天，每天。
　　春天到来的时候，濛濛细雨中，他会在静静地站在院中，抬头看那盛开的花瓣一片又一片，盛开在略显单薄的枝头。若是偶尔有几片飘落到身上，在他素白的衣服上沾染出星星点点的红，那么他会轻轻抬手，用修长的指尖拈起花瓣，放在眼前端凝，然后沉思。沉思。沉默。
　　夏天到来的时候，炎炎烈日下，他会拿着一把苕帚，将满地的萍谢扫作一堆，红色的花般干枯成黑色的灰烬，黯然着，失去了原先夺目的光彩。有时他直起身子，用袖子缓缓拭去额上细密的汗水，然后看着一地美花如玉碎，眼里晃过一丝悲哀，一丝无奈。
　　秋天到来的时候，阵阵寒风中，他会默默地坐在树下的一块青石上，闭着眼，让风把他宽松的衣服吹得片片飘动，他知道，树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他用想像，在脑海绘出那曾经的满树繁荣。
　　冬天到来的时候，皑皑白雪中，他会紧抱着自己细瘦的身子，蜷着，蜷着，不停地发着抖。削白的脸颊却固执地对着已被冰雪覆住的枝干，一动也不愿动。
　　春来秋又去，桃花开了再败，开了又败。

　　就在他一日又一日把韶华虚度的时候，九皇子却在逆流中站住了脚。
　　九皇子从来就是一个聪明的人，他的兄弟们永远都无法与之比肩。
　　之前他一直隐藏了自己的实力，看兄弟们鹤蚌相争。于是，等到争完了之后，他那一群兄弟这才发现，原来，原来皇位已被这个毫不惹眼的弟弟坐下。
　　成王败寇，这是自古以来的真理。
　　所以，就在九皇子一身黄袍，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唯我独尊时，他的兄弟们全被送上了刑场。
　　聪明人不会把危险留在自己的身边，而是斩草除根。
　　即使是兄弟之情，又算得了什么呢？
　　何况帝王之家本就,
　　最是无情。

　　只一会儿。
　　就有八颗血淋淋的头被献上，摆在他的面前，熟悉的眉眼，熟悉的容貌，此刻全都染上了异样的血红。血红。血红。血红充斥了他眼前的整个世界。
　　他点点头，挥了挥手。有人上前把那些全都撤了下去。
　　闭上了眼睛，血腥味却依旧消散不去，刺得他的心有些微的慌乱起来。
　　他忽然想起了一张白莲般的面容，那个人正冷冷的看着他。
　　“你身上的杀气太重，请不要再过来了。”
　　那个人看着他，忽然这么开口说。
　　“不！”
　　仓皇的，他惊叫了出声。
　　那个人的脸在他的面前越来越清晰，那一双淡然却又高傲的眸子勾勾地盯着他，里面没有任何感情。
　　“不！”
　　他忽然冲下了龙椅，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冲回到自己的院子里。
　　桃花，在开。
　　在他的身后铺出纷纷扬扬的一条路。
　　殷红，如血。
　　滴滴落在身后。

　　察觉到有人的脚步声正一点点靠近，他抬起了头。
　　幽幽的长发散开落在在肩上，缀了几朵鲜红的花瓣。
　　九皇子站在他的面前，胸膛还微微上下起伏着。
　　在他面前，那个人一身白衣，还是那么的纤尘不染，还是那么的淡然，却又高傲。似乎多年的幽禁不仅未能让他改变半分，反而变本加厉，愈发的出尘脱仙。
　　而自己，在他面前也愈发的显得猥琐鄙陋。
　　九皇子愤恨地盯着他，似乎要看进他的眼，看进他的心，看进他的灵魂，看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然而他看不出，那个人的眼里是那么的古井无波，那么的一成不变。
　　这种态度让他握起了拳头。
　　“不要再用你的这种眼神看我！”
　　他咆哮着。
　　那个人闻言一怔，缓缓地撇开了眼。
　　然而，这举动却让他更是气恼。
　　他也不想让他的视线离开他，这会让他觉得自己甚至比不上一株桃！
　　“转回来，看着我！”
　　想也不想的，他脱口而出。
　　那个人的脸上浮现出了困惑的神色。
　　“你！我要你给我把你那没感情的眼睛挖出来！！！”
　　他吼着，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对方眼里一闪而过的震惊的神色。
　　没错，就要这样的神色，我想看你眼睛里的各种感情，甚至你的惶恐和愤怒。
　　你会害怕的吧，来，我要你求我，只要你开口，我一定会答应。
　　来，你开口。
　　那个人果然开口了。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那个人说的是：
　　“如果九皇子是想要的话。”
　　那个人静静的看着他，眸子里一如既往地平静。
　　你……！
　　他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
　　他对那人扬起头：“好，那你就在我面前把它们都挖出来吧。还有，现在我已不是九皇子，你该称我‘皇上’。”
　　然后，握着两颗沾满血色的眼珠子，他扬长而去。
　　鲜血还是热的，他的手心能感到炙热的温度。
　　可心却比什么都冷。

　　之后，他又是很长的一段时间没再去过“桃香院”……

　　坐在高高的龙椅之上，看着天下人全部匍匐在自己的脚边。
　　但是，他并不觉得高兴。
　　反而，有一些失落。
　　似乎有什么他要的东西，却一直一直都得不到。
　　“皇上，是否要开始考虑一下立后之事？”
　　立后？
　　他一怔，这他还完全没有打算过。
　　立后？
　　他完全没有这个意图。
　　女人，从来没有任何女人能让他看得上眼。
　　因为，他知道，有一个人比任何女人都漂亮，更有气质，更为高雅。
　　那个人，住在他的“桃香院”里。
　　只要有那个人存在，他知道自己或许再看不上世间的任何女人。
　　再看不上任何人。
　　忽然，他有点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没有满足了。
　　尽管得到了皇位，尽管天下人臣服。
　　然而，那个人却没有臣服。
　　他还是那么的淡然，眼睛里完全没有自己的影子。
　　不，他已经没有眼睛，那双琉璃般漂亮的眼睛在他的面前被那个人亲手挖出。
　　他的眼里从来就没有他……
　　连自己都觉得惊讶的，他说出了一句不可思议的话。
　　“你们去把住在我以前的府里‘桃香院’里面的那人带进宫来，我要立他为后。任何人不得有异议，否则……”
　　“杀无赦！”
　　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这个年轻的皇帝又加了一句。
　　“还有，把院子里的那珠桃树也一并挖了搬进宫来。”

　　懵懵懂懂地被一群人拖上马车，拉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这让双目不能视物的他满心恐惧无法言喻。
　　他慌张地用双手不停的摸索着四周，修长而洁白的手指一次次被划破，落下道道伤痕。
　　伤痕疼痛，但他恍然不觉。
　　当恐惧远远凌驾于疼痛的时候，痛也不觉得痛了。
　　半天的颠簸之后，他发现自己被人抬到了一间豪华的屋子里。
　　说它豪华，是因为他能明显感到，自己正坐着的床上的辈子的丝绸，手感柔滑，是一般人存了一辈子积蓄也买不起的。
　　“不要，不要……九皇子，救我……救我……”
　　他低声地呜咽着，眼前无边的黑暗更加深了他的恐惧。
　　自己是被什么人掳走了？
　　不要……
　　救我……
　　他在心里哭泣。

　　当他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的一番景像：
　　那个人满脸泪痕地倒在床上，十指上斑驳的道道血迹。四周一片狼狈，被子也全都散到了地上。
　　这，是那个他认识的，有着白莲般高贵气质的人吗？
　　他忽然一阵心烦。
　　为什么会弄成这样？
　　是谁？
　　究竟是谁把那人弄成这样的？
　　如果被他查出来了，他知道自己一定不会放过那个人的。
　　视线再转回床上的人儿。
　　无论怎么说，他毕竟是自己立下的后，是谁，竟敢这么对他？
　　等他查出来了可决计不会放过他。
　　走近床，居高临下睥睨着。
　　那人耳中听见脚步声，身子微颤着向床角缩去。
　　见状，他皱了皱眉，十分不豫。
　　“你以前不是这么害怕我的。”
　　听到他的声音，那人的颤抖却奇迹似的停止了。
　　半响后，他缓慢地靠过来。手指巍巍向他伸来。
　　“是九皇子吗？”
　　他轻轻地问，声音仿佛一碰就碎的轻柔。
　　“要叫皇上。”
　　他说。
　　闻言，他忽然不害怕了。嘴角漾开一个浅浅的笑容。
　　九皇子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跳有些无法控制，对方仅一个笑容好像就可以惑了自己全部神志。
　　面前的人儿美丽而高贵，虽然那对恼人的眸子被深深的眼眶取代，依然减不去他的绝色。
　　不知不觉，他将对方按倒。
　　红枕香衾，云霞明灭。
　　那一夜，他占有了他。

　　之后由过去了许多年。
　　风吹叶动。
　　花开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