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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前朝怪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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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梁朝,距北朝灭亡已是五百年后。
天刚蒙蒙亮,乡野间的炊烟还没升起来,只有赶早上山砍柴的农夫架着驴车在起早赶路,车辙声嘎吱嘎吱响,格外刺耳。
“老头子,你看前面是不是有个人?”
早上雾很大,听闻老婆子的话,老汉瞪大了老花眼,抻着脖子张望,确实隐约看到前方有一个里着素白、外着黑衫的男子在不疾不徐地走路,手里还握着一卷书。
这男子打远一看,穿着甚是干净斯文,不像是乡野村夫,像倒是从外地来的书香子弟。
眼瞧男子走进雾里深处,就快见不着人影了,老汉陡然想起这乡野怪事,急忙一鞭子甩驴屁股上,往前奔去。
“公子!”这老夫妻俩一块喊,“请留步!”
前面这男子似乎是耳朵不大好使,愣是没留步,还是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偶尔摇头晃脑一下。直到驴蹄子一撅,拦到了自个面前,这厮方才微微吃惊,猛地后退一步,宽大轻薄的衣衫顿时像云雾飞起,又徐徐落下。
这一瞥惊鸿啊,这对老夫妻啧啧感叹:此乃,谪仙也。
“请公子见谅。”老汉收紧驴绳,跳下车来,走进了瞧,看到这男子长相确实面若冠玉,更加确定:“你不是本地人,可能不知道,前边呀,最好别去!”
“哦?为何?”男子眼梢一吊,淡淡笑着。
“哎呀。”老汉一脸沉重的褶皱拧在一起,小声劝道:“前面有一片坟地,邪得很,我们这村子从上上上上代开始,老祖宗就嘱咐我们这些孩子,平时没事最好不要去那片坟地。据说是,半夜三更.....经常传出打仗的声儿,还有,还有哭声!”
老婆子连连点头,“我那老妯娌生前听到过!而且,我们这村子,傍着山谷,花树都开遍了,可唯独那片坟地呀,寸草不生,只有坟头,没有墓碑,也不知是给何人挖的坟!公子,你还是快回!别不小心粘上什么不干净的邪祟!”
“哦......”男子若有所思,乖巧地点点头。书卷握在手里,轻轻敲了三下手心,“多谢提醒。”说完调头走,真是配合,一句废话不留。
老夫妻也就安心驾车离开,走了约莫三丈的路,再回头看,竟半点人影都不见了。
老婆子登时啧啧感叹:“年轻小伙子脚力就是好,这么一会功夫就不见人了。”
老汉咧着锈铁嗓子嘿嘿笑,嘴上酸道:“八成吓得!”
驴车渐行渐远,隐入雾中,那夫妻俩没再回头,更没看见那年轻小伙子又从雾中走出来,仍不疾不徐地继续按原来的方向赶路,偶尔点个头,自说自话似的说一声:“好听。”
——
这位脚力好的年轻小伙散步到区区几里外的坟地的时候,已经半夜三更了。
他取了一页妖书,轻轻一撂,纸张在空中瞬间燃起,悬在头顶前方一步外,照亮这方寸之地。
他四处扫了一眼,方圆五里地,荒芜一毛,静无人声,只有一垛垛坟头密密麻麻地如枯败高耸的山笋一般从土里冒出来,死气沉沉。
“秦书,那俩老家伙骗你,哪有什么怪声?连魂魄都没有。”
“当真没有?”
“没有!”说话的这厮很是笃定,“若是有魂魄,本人苗半仙,生前那好歹也是名镇一方的神棍子,跟鬼可是老交情,更别说死后真成了鬼,我肯定多少能察觉到,但现在真是半点鬼的阴气都没有.....”
这苗半仙跟鬼的交情不浅是真的。生前这厮仰仗着自己的几分通天本事,杀鬼杀得走火入了魔,忘了自己到底生为人,不该擅自干涉阴间的本分,最后被十多条厉鬼合伙密谋给掐死了,尸体都被喂了山间的野狼,未能全尸。
这苗半仙怀恨在心,一直想把那掐死他的厉鬼的老巢给端了,就在要实施计划之际,刚巧碰到半夜路过的秦书,谈到渡化鬼怪,俩人聊天聊得甚欢。兴是聊的太上头,聊着聊着就浑然不知地被姓秦这厮收进了书里。搞得到现在也他娘的没能抱的了仇。
秦书:“若你——”
“鬼呀!”话没说完,就被一声惨烈的猛男尖叫打断。
秦书回头看,原来是一夜行壮汉正吓得屁滚尿流,两条腿都软得走不动道了,瘫在地上,两只牛眼瞪得老大,指着他撕心裂肺的叫喊:“你是鬼!鬼!!鬼呀!!!”
前脚叫完,后脚晕过去了。
秦书:“..........”
苗半仙恨不能从书里狂奔出去,踹这背着一米大刀的大汉一脚:“叫个屁叫,他娘的吓得老子差点魂飞!”
秦书瞥了一眼藏在书中虚张声势的苗某人:“............请你文明一点。”否则把你的嘴封上。
苗半仙很识相:“.......”
秦书走过去,蹲下,指尖燃起一点金光,点在壮汉的脖子右侧,打算等这大汉睁眼后认真辩解一句“我不是鬼”。
可没成想,这壮汉一睁眼就看见刚才独自站在坟地里自言自语的小白脸竟来到身前索命,嚯,又激动又害怕,两腿一蹬,大喊一声:“鬼呀!”
尖叫中拔出一米长大刀就朝秦书砍了过去。
秦书猝不及防,硬生生用胸腹接住了这一米大刀,却不留半滴血。这景象,活活把大汉吓得再度撅了过去。
秦书:“........”
苗半仙:“...........”
良戏子看不下去了,唱着训斥这姓秦的多管闲事:“我说你呀,非鬼即妖,何苦来——”
“嘘、被惊动了。”此时冷风骤起,浓雾掩盖苍月,秦书眉心微皱,站起,转身,静静地看着面前这片坟地,半晌:“听到了么?”
苗半仙快把耳朵掏穿了,还是:“没有....”
“交戈之声。”秦书手掌中浮现出一本看起来古旧泛黄的蓝皮古书,古书的纸张开始快速翻飞,很快泛着金光的纸张飞离书簿,镇压在一座座坟头上。
不过一会,交戈嘶喊的声音就渐渐从地下传出来,声音越来越大,战鼓轰鸣,马蹄长啸,光听声音,惨烈胶着的战争场面就跃然纸上。
浓重到令人闻而哭泣的怨气排山倒海得轧过来。
书中收录的鬼魂忍不住跟着哭泣,秦书是书灵,心底也自然不由自主地泛起悲痛。
他本想引亡灵入书,渡化他们,但明显,这些亡灵不愿离开故土。而亡灵不入书,秦书就看不到他们的过去,也进不了亡灵虚构的空间,完成不了亡灵夙愿,那么也就无法渡化他们。
面对有执念的孤魂野鬼,秦书不爱多管闲事,但现下这戾气属实过重,会影响人间的阴阳平衡,要不是这地下有什么东西镇压着,就这些陈年怨气早就把这整个村子的精气都吸干了。
苗半仙忍着内心的剧痛,问一句:“这些鬼不愿意对你投怀送抱呀,咋办?”
秦书从怀里掏出一根老白烛,指尖燃火:“大江南北,山川湖海,下到一只蝼蚁,上到天皇老子,万物有灵者,皆可入书。”
苗半仙想了想,懂了:“你是说书中收入的鬼魂保不定就有这些鬼兵的老相识,你打算用他们把这些魂魄勾出来?”
秦书食指尖碰触灰色灯芯,一抹蓝青的幽冥火焰倏然冒出来:“这些士兵魂归故土,不愿离去,戾气还如此深重,可见爱国深切,恨敌入骨。”
“恨敌入骨?谁是敌?从哪找敌人?”苗半仙看到秦书这施法的动作,又懂了,后背直打寒颤,心想这姓秦的杀千刀的,简直喜怒无常,白天还跟书中的鬼魂们称兄道弟,到了晚上就要大义灭亲:“所以你要烧魂?用这些厉鬼的敌人的魂魄气息把这些鬼从地下勾出来?!”
这话说完,果不其然他就看见白烛在秦书的操控下迅速地飞入半空,妖书紧跟着飞到白烛火焰上方。
而秦书盯着书中纸张簌簌翻飞,每翻一张,都有曾经收录的亡灵写入书中的生前过往的幻影一帧帧地在他眼前飞快闪过,直到画面切换到五百年前北朝一战时停住。
秦书合眸,刹那,收录在那一页的一条残魂就被白烛的烈火灼烧了起来,惨叫声可谓对得起鬼哭狼嚎四个字。
这条惨遭被烧的残魂生前大概就是北朝敌军了。
果然这时地下开始震荡,上百条厉鬼闻着味就从地下爬了出来,疯狂地往书中扑去。
秦书不忍那条可怜的残魂因生前恩怨被这些厉鬼的爪子祸害得稀碎,于是在这些鬼魂扑进书里的时候,迅速翻页,将他们困在空白的一页中,然后果断合书。
这些厉鬼的怨气全都发泄给妖书,而妖书跟秦书本就为一体,由是不一会,秦书就被这些厉鬼的爪子挠的衣衫褴褛,几乎衣不蔽体。
同时百鬼惨烈的过往,如同战场上的腥风血雨,凌刮着秦书的魂灵呼啸而过。
秦书看到了五百年前的北朝战地,就在这片坟地之上,北朝军队和边境倭寇交战,四面楚歌,横尸遍野,败局已定。
可最后零星的将士们依然不肯屈服。
他们拿着矛枪,怒喊着往前冲,但无疑都被四面的飞箭穿成了一个个的筛子。
最后只剩了一个将军,他的铠甲已经被砍烂了,满身血痕。他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手握北朝旗幡,瞳孔中倒映着战火中万箭向自己飞来,直至穿心。
秦书是戏外人,却也是戏中人。
因妖书本妖,本不能渡化,若要强行渡化,必要付出代价。
代价其一便是让他清醒地看戏,却也无可奈何地与戏中人共情,体会这戏中的生死离合悲欢喜,陪着入书渡化的魂灵把生前的贪嗔痴怨再走一遭。
万箭穿心,穿的也是秦书的心。
苗半仙叹气,勉强从书中挤出一张嘴出来:“这些鬼生前都是将士,专门打仗的,性子勇猛刚烈。这一旦化作百年厉鬼,可比一般鬼厉害得很。这回你一下子收录了上百条,还能不能顶住啦?”
秦书扶着坟垛坐下,没说话,脱力地靠在土坟上,不一会化作一缕白烟遁入书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