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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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熹微，李三儿渐渐从梦中醒来，满面涕泪干涸。
隐隐地，他听到嘻嘻哈哈的欢笑，伴随着清脆的、有节奏的声响。
胡乱抹一把脸，他浑浑噩噩地揉着饧涩的眼，摸出门去。
美妙的晨光之中，一颗小小的毽子花样百出地翻起、落下，翻起、落下，伴随着许多喝彩。
再用力揉揉眼睛，他看见了一泓浅淡的、纯净的身影，衣袖中带着一道蜿蜒红影。
“嗒。”
毽子落了地。
那个美好的身影向他张开了双臂。
他咧开嘴，遏制不住地欢喜，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那个怀抱，用力抱紧了那人纤细的身体。
那人竟还是不得要领，在混天绫百般纠缠下，才屈起一只手臂，含羞带怯地环住了他的肩头，另一只手臂还兀自僵硬地横着，眼泪便沾湿了衣襟。
“敖丙。”他贴在他的耳畔，絮絮地，絮絮地，把许多许多未曾倾诉的话说给他听。
除了天帝，所有人都带着谜之微笑围在他们身边，脑袋越凑越近，弄得那人满面红晕。
笑着笑着，太乙真人的小豆眼滚出泪来。
“太乙师父，”李三儿还在欣喜若狂，“你哭什么？”
“师父无能，”太乙真人挂出一脸的泪，“如今神魔俱毁，法器零落，师父的能耐不如从前，没得法子叫敖丙复活了。”
“复活？”他迷茫起来，看着怀中的人。
“哪吒，”敖丙微微抿起嘴角，试图维持笑意，“昨日生魂镜摔破之时，我的魂身已得了自由。海夜叉替我做了一副傀儡身，太乙师伯施术令我行动自如，可我的魂身只能存在——六日了。”
“我和阿受都活得够久了，我们愿意给灵珠以肉身，”妲己说着，眼中又泪光闪闪，“可灵珠不肯。”
“我也可教他吸收供奉之法，他在这白龙神庙安心受人供奉，假以时日，也能养出原本形貌。”天帝在一旁道。
李三儿呆呆地听完所有人的话，又呆呆地看向敖丙。
“我没有忘记父王的嘱咐，”敖丙碧蓝的眼眸平静地望着他，“天地应当回归天理，我不需要起死回生、长生不老，只想顺应自然。或许有幸，能够再入轮回。”
敖丙又看向身边的朋友，眉尖微微颤动：“妲己、阿受、海夜叉，你们都是肝胆相照的朋友。可是你们的时光宝贵，不该这样度过。”
每个人的脸上都出现了一种似乎是茫然的神色。
“太乙师伯，”敖丙转向太乙真人，“哪吒还有这样好的师父，还有这样好的父母，他会一直沐浴在光明中。”
太乙真人两眼放空，正在流淌的眼泪缓缓停在腮旁。
“看来我还是小觑了你，”天帝道，“失了灵珠之力，又在生魂镜中禁锢千年，你竟还有这样的本事。”
“天帝，”敖丙规矩地执谢礼，“若无天帝相助，我这一魂也只能随风飘荡，无缘与他们相见，解了这番心结。”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一一扫清他们的记忆？”天帝微微蹙眉。
“这是我最后的心愿了。往事终究要归于沉寂。人生在世，本就该好好领会山海广阔、人情真挚、万物生长的况味，”敖丙衷心地笑着，碧蓝的眼眸诚挚地望着天帝，“这也是我父王的心愿。”
湛蓝的天空中积蓄起温厚的、蕴光的雨云，好似珍珠瑚璧。干旱多日的陈塘关迎来了一场绵绵的、润泽的细雨。
“哎呀。”
白龙神庙的僧人一个激灵。
“我这庙里怎么乱糟糟的。”
“阿受老婆——”面容姣好的美妇人撒娇地扑进身旁的美丈夫怀里，“怎么突然就下雨了，你看！我的秀发都要淋湿了——”
“李哪吒！”胖师父气势汹汹地挥舞着拂尘，“你娃儿怎么又没来道宫做功课？”
他这一拂尘是虚张声势，只撩乱了李三儿的头发，却看娃儿呆呆地站在原地，并没像平日里一般吱哇乱叫地跳起来造反。
“劳驾，”僧人瓮声瓮气，“谁能搭把手？”
“我，我来，”李三儿像是失魂落魄一般，“是要搬棺材不是？我来就行。”
“什么棺材？”僧人奇怪地问，“我这姻缘结散了一地，这可得捡到什么时候！”
李三儿猛地回身，踏着阶梯扒着门框冲进殿中。
那里早已空空荡荡，只有散乱铺陈的姻缘结，从他的脚下片片相连，一直落到龙王三太子的神像前。
濛濛细雨中，一泓浅淡的、纯净的身影轻巧地踏着陈塘关莹润如酥的青石小路。
敖丙满眼好奇地看着清早热闹的街市
热气腾腾的汤饼铺子边，几个小娃娃陶醉地在蒸腾的水汽里转圈，奶声奶气地纷纷宣布——“我是仙人！”“我也是！”“还有我！”
贩新鲜蔬菜的中年妇人只戴一顶草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接待来客，称重算账，还能不失时机地参与来客之间的八卦——“街口卖胡饼的那是夫妻两个，不是兄妹，要不说世上有夫妻相这么个事儿呢。”
夜捕的渔船带着最新鲜的鱼虾来到街市，渔夫们辛苦一夜，略见疲态，却更是满面自豪。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风情万种地撩起鬓边湿发，柔媚婉约地按着自己强壮的肱二头肌——“人家拉了一晚上网，肌肉都痛痛的啦。”
敖丙悄悄掩去笑意，轻轻拂过，踏上了平缓的沙滩。
海面还是那样广阔，风带着熟悉的气息，吹起了他的长发，鼓满了他的衣袖。
突然有什么东西撞在他踝边，他低头一看，是一只尾巴摇得欢快的小狗，抬起黑葡萄一般的眼睛，快乐地看着他。
“小狗！小狗！”
一个小女孩跌跌撞撞地跟着跑过来，快乐地欢呼着。
“哥哥！哥哥！你抱抱小狗呀！”
敖丙碧蓝的眼眸竟一瞬露出紧张的神色，他轻而缓地屈身俯近，试探地碰了碰小狗毛茸茸的脑袋。
小狗吐出舌头，更加热情地扑上来蹭他。
敖丙惊喜不已，双手捧起小狗，小狗尾巴甩个不停，呼哧呼哧地舔他的下颌。他从未受过这般唐突，一下子跌坐在沙滩，把害得自己狼狈不堪的小家伙举高了些许，又笑着抱回怀中。
原来这确实是美好的世界。
一个永远值得为之战斗的世界。
细雨淅淅沥沥落了数日，将天际的颜色洗出剔透的明净，将街市的烟火拢出亲昵的温柔，将新生的枝叶濯出光耀的色泽。
陈塘关小霸王李三儿难得好几日没有闯祸。每日早起准时去道宫练功，除了和胖师父过招时耍赖挠了他的胖脚板，堪称乖巧。傍晚回家，进门必然先给父母一个拥抱，抱完之后还眼泪汪汪，整得李县尉和殷娘子也都莫名其妙眼泪汪汪起来。
偶然造访陈塘关的一对小情侣在东海之滨留下无数的美貌传说和恩爱传说，带着大包小包的当地特产坐上了归家的马车，盘了一路这陈塘关之行究竟是怎么来的，盘到家也没盘明白。
白龙神庙却还是一直空空落落，守庙的僧人依旧每日勤勤恳恳地扫地除尘，拿着姻缘结等候香客。
可惜从白日至黑夜，庙中始终空寂无人。
到了掌灯时刻，僧人昏昏欲睡，独自关了院门。
登殿点灯之时，他脚下一滑，眼见着要在阶梯上摔个嘴啃泥，身后一股大力却把他拉住。
回头看时，只见一个乌发红衣的俊秀少年，面貌依稀有几分熟悉，额间带着鲜红的印迹，周身隐隐萦绕光芒，落后一两个台阶，伸出一只修长有力、青筋迸出的手。
僧人一阵恍惚，竟觉得眼前人好似是那传说中三头六臂、裹挟烈焰、威风不可一世的三坛海会大神。
“小哥儿，多谢了。来拜白龙神？”他揉揉眼睛醒神，自己不是才关了院门吗？
少年潦草应了一声，径直走进殿中，点了一盏灯，执向龙王三太子的神像面前，凝神看了许久。
“小哥儿来拜三太子？”他很是欣慰，“想要求些什么？”
“世事难再来，我什么都不求，”小哥儿说着，抬手抚过神像的肩头，“我只是想看看他。”
长夜漫漫，天明之时，细雨停了。
白龙神庙起了一阵轻柔的风。
僧人猛地惊醒，跟随着少年追出去，朝霞初生，是平静的灿烂。
“怎么了？”
少年泪光闪烁。
“没怎么，”他说，“挺好的。”
“什么挺好的？”
少年抽了抽鼻子。
“今天这天儿挺好，”他说，“我也挺好。”
“挺好的你哭什么？”
“沙子里进眼睛了！”
“是眼睛里进沙子了吧？”僧人嘲笑着。
少年看了他一眼，泪唰地落了下来。
僧人吓了一跳，随手抽出一截姻缘结，递给他擦眼泪。
“别！”少年满脸泪痕地握住姻缘结，还是嘴硬，“我好着呢！”
一阵轻柔的风在小小的院中起了回旋，拂过少年身边。
“我好着呢！”少年倔强地坚持，脸上像是开了两条瀑布，“你放心！我一直都会这么好的！”
风渐渐微弱了，却仍旧依依不舍。
“我明白，”少年泣不成声，“我明白你。我会花很多时间游山玩水，会花很多时间照顾家人，也会花很多时间想念朋友。”
他低头将姻缘结贴在唇边。
“可你是我唯一的——”
“小哥儿，”僧人还从未见过这么虔诚的香客，十分感动地从他手里抢过姻缘结，“你别哭！看在你对龙王和三太子一片虔诚之心！这姻缘结，我免费替你写、免费替你结！一定让你心想事成！”
“你这玩意儿竟然还收费？”少年睫毛上还挂着泪，怒气冲冲地起身，一把又将姻缘结抢回来，“小爷用不着你！这本来就是小爷的东西！”
“这怎么能是你的？”僧人愤然抢回去，“这是我白龙神庙的！”
“你也不打听打听小爷的名讳！”少年再劈手抢回来，“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就是！李！哪！吒！”
清风飘散，一树姻缘结簌簌发出声响。最高的枝叶上，一道空白的姻缘结随风打了个旋儿，就结在了枝头。
第一缕阳光冲破云翳，照耀天地。
光明开道，破除黑暗，镇恶驱祟。
祝福逝者往生灿烂。
—the end—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十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