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2、青门引(二) ...
-
要了解那晚发生的事,现下最重要的,还是赵兴璞本人的证词。
“坐下吧。”廷吏将人带到。
“这里是什么地方?”赵兴璞左顾右盼。
“刚才带你来的时候,已经给你解释过,我再说一遍,这是廷尉司,我是廷尉右监,这是廷尉左正,负责审理你的案子——上午也有人给你交代过,审的是城南七坊布匹店的凶案。”
“凶案……不是我杀的!”赵兴璞嗫嚅道,“我不太清楚,能不能请我的家人过来一趟?”
廷尉左正轻咳一声,捋一下胡子,道:“五月初六深夜,你是否与他人一起进了城南七坊高家布匹店?”
赵兴璞犹豫片刻,点头。
“你进去具体的时辰?进去做什么?”
“子时以后,是跟梁巍他们一起去的,说是喝喝茶,进去以后没干什么……”
他所提到的这几人,是富商梁氏的公子以及三个随从。这些人也在牢中,审讯中承认自己到赌坊赌博,其他事一概不知。
“大半夜喝茶?”戎翊重复了一遍,“你们身上是酒味,还有很多筹码呢。”
赵兴璞咽口水:“……是喝酒、赌钱,但不是我赌,他们让我不要跟别人说。我们在里面就是摇摇骰子数数牌九,没有做过分的事。”
“你一直呆在赌间内?”
“是,我一直在里面。”
“那凌晨时分,你为何突然跑出,手上还有鲜血?”
“我……”
戎翊冷声道:“眼下情形对你不利,你不老实说,没人能帮你。”
“中途,我去了一个小厢房。”
左正继续:“你去那里做什么?”
“见人……但人绝对不是我杀的!我在赌间喝得迷迷糊糊,然后就去了那个房间,进去后就晕过去了,醒来时,我就看到那个女人浑身是血,一低头,我自己的手上也都是血,我立刻被吓得跑出来了,我什么都没干!”赵兴璞极力争辩。
“你跟这个被杀的女人是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就是他们找来……寻欢作乐的女人。”
“我们昨天审过赌坊老板,他们说,是你点名去五坊找她。”
赵兴璞沉默片刻,终于把心一横,和盘托出:“是我找她,我认识她,我跟思思见过几次,她被流氓骚扰的时候,我救下了她,她自称是小商户家的千金、向我示好,我们就在一起了。我本想让她做我的小妾,还无从与家人提起,后来才知道原来她是个……青楼女子,我没办法娶她。我那天是打算与她商议,给点银子作为补偿,可不知怎的,事情就变成这样了。”
戎翊揉揉左手虎口,这是她习惯的动作:“她骗了你,你不生气吗?”
“我生气……总归也不能算我吃亏,所以我才打算与她商议。”
“商议得顺利吗?”
“其实我那晚真的头晕,我记得进去后我说给她一百两,她答应了。可是后来不知怎的,我好像晕过去了,什么都不记得了。直到一醒来我就看到她死了,被吓得跑出来。”
“遇到这种情况,你不报官不叫人,跑什么?”
“我自己知道这不光彩,不敢报官。而且,我当时真的脑子不清楚,跑了几步又晕了,什么都不知道,更别说叫人。”赵兴璞带了哭腔,“人真的不是我杀的,我知道错了我不会再去赌坊了,我没杀人,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尚吉关上了案审殿小小的窗,不忍心继续看赵兴璞跪下、涕泗横流地向他们求情的样子。
审问中断,赵兴璞无法证明自己无罪,依旧被关在牢狱内。
“看好他,别让人靠近他的牢房。”尚吉嘱咐狱史。
“就是因为这样的不忍心,所以没有一同审问么?”戎翊抱臂看她,牢房不甚明亮,她看不太清对方的表情。
“我跟他是好友,他心情这样不稳定,我应当回避。”
“你怕他太过激动,只顾说情?”
“如果他失态,不能准确描述当日情形,案子会更难办。”
“都已经问到这了,既然他否认杀人,不如接着问他那天所穿衣服为何有血迹,严词逼问,说不定他会承认。”
“他都哭成那样了,再说,他坚持说自己进去后就晕倒了,未必能问出什么。”
戎翊从楼梯下来,站到她身前:“你知道,‘晕倒’、‘脑子不清楚’、‘喝醉酒’,这些说辞,通通不能宣告一个人无罪。”
“我知道。但刚才张科回报,衣服血迹有异样。”张科是廷尉司官医,对尸体检查、凶案手法等颇有经验——尚吉相信这是确认真凶的关键证据之一。
“那我们现在就过去……”
两人还未踏出牢狱,戎翊的话还没有说完,粉阑匆匆而来,拱手报道:“将军,玉蟾司急报,韦锦容怀抱孩子投河自尽……人已死。”
*
韦锦容与赵兴璞在三年前成婚,育有一子,刚满一岁。赵兴璞被抓后第二日,她带着孩子投河自尽。
亲眼见她一步步走近江河、跃身离去的人说,她当时荆钗素衣、面容憔悴。当然,尚吉到河边时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有三五聚集的人在讨论这件事。
雨期到了,江岸风大,江水涨高了两尺,尸体恐怕难以打捞。尚吉望着翻涌的波浪,好像能看到那个怀抱幼儿的女子,乱发被风吹散,哭肿的眼睛最后望了一眼她的孩子。
她怀着怎样悲恸绝望的心情才决定投河。
赵兴璞□□赌博、杀人灭口,坊间都是这样流传。韦氏是太皇太后亲属,是高门之后,对韦锦容而言,这是巨大的耻辱。赵兴璞与青楼妓女同床共枕时,她在全心全意照顾他们未满周岁的孩子;赵兴璞的手没有碰过孩子沐浴的温水,却沾满了杀人的鲜血。
韦锦容赴死前留了一封短信,信上写道——不堪此辱,替夫偿命!
身后传来渐近的马蹄声,马上的人开口:“廷尉,你也来了。”
尚吉回身,对上来人那双带着质问的眼睛,她回答:“听闻噩耗,便立刻赶来查看。”
“你不用看了,锦容死了,和他们的孩子一起。”尉迟信沉着脸,语气十分生硬,“我在廷尉司等你。”
尉迟信纵马扬长而去,尚吉知道,赵韦两家必定怒不可遏。
*
廷尉司内,尉迟信没有纠缠韦锦容的话题,他的意思很简单,就是要求立刻放人。
尚吉沉默不语,左右正也不知该作何回答。
尉迟信有些气愤:“事情闹成这个样子,不快放人恐怕难以收场。韦家已经向朝廷上了奏折,一定要参你,赵家的人也在外面等着要讨个说法,我与他们说过了,只要把兴璞送回去,尽快结案,此事就翻篇。”
“杀人的不是我,他参我也没用。”
“如果当日你没有执意扣押审讯,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尉迟信压低声音。
“你让锦容不明不白地接受自己丈夫的杀人嫌疑并且忍气吞声?只有死人才可以永远忍气吞声。”
“这么说你相信是兴璞杀人?”
“查证才能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杀人。”
“他是少府卿的孙子,不是地痞流氓,不是没有教养的纨绔子弟,你跟他曾是同窗,难道你不清楚吗?他在都城从小到大叫我一声哥哥,我绝不会置之不理。”
“本官按律收监、依法彻查,有何不妥?”
“依法彻查,就是尚未查清,尚未查清,凭何收监?”
“根据大启律法,廷尉司有权扣留和审讯凶案第一嫌疑人。”
“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在乎律法甚于名誉、清白、同伴情谊、家族和睦。”
“身为廷尉,廷尉的职责,就是必须守卫律法尊严!”
“难道每条律例都是对的吗,在大启,在你心里,没有别的东西高于律法吗?”
尚吉直视他的眼睛:“看来卫侯今天是一定要把人带走。”
“我要制止廷尉犯错。”
“街口这么多人都看到赵兴璞,要是他能若无其事地离开廷尉司,你想过百姓们的感受吗?”
“你又想过兴璞的感受吗?你有罪证?你亲眼所见?如果你的律法改革是让本就无辜之人想方设法证明自己的清白,那很显然,我不支持是正确的。”
那个下午,尉迟信还是将人带走了。他们乘着颜色暗淡的马车,从廷尉司后门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戎翊来到尚吉身后,跟她一起看着远去的马车,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没有那么信任这个初出茅庐的廷尉,但她和对方一样,深信律法之于国家的意义。
尚吉对左右正说:“上任没多久就出了这种事,真是抱歉。”
左正摇摇头:“事已至此,廷尉,此案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尽快息事宁人,要么,排除万难查出真相。”
她很明白,朝廷上下,很多人等着看她的好戏。别说走到今天这个局面,单从一开始抓住赵兴璞,就有人不怀好意地猜测说,不知大张旗鼓、大刀阔斧地推行改革律法的廷尉,打算以什么罪名审判少府卿的小公子。
此刻,若是重拿轻放,她的律法改革便成了笑话,她也难以自处。
她决心走唯一可选的道路,那就是查下去。
不管有多少人从中阻挠,都不能草率心急。在春城查办方家受贿,可以雷霆手段大开大合,七天内就结束一切;可是,追查凶案却要最大的细心和耐心,别说七天,就算七年,也要顶住压力死揪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