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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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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
那年先帝病体反复,却迟迟未立储君,朝中党争日益激烈,几乎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我江家祖上曾随太祖皇帝开国征战 ,被封公爵,乃是国之柱石,到了高祖这一代已是锋芒太盛,高祖为免兔死狗烹,便自污革爵乞骸骨归了乡。
后来蛮夷犯边,朝中无人可派 ,江家才又重新握起了兵权。及至父亲这一辈,虽与祖上同是手握重兵的朝中重臣,却并不复往日辉煌。
此前父亲一直未涉党争,在诸位皇子的争斗中保持中立,除了禄弟因与三皇子妻弟为同窗好友,交之甚笃,兄长在外也是极力避免与各皇子党人结交。
在外人看来,江家并无偏向,是十足十的保皇一党。
我却心知父亲一直想要重振江家,位极人臣。他是在观望。
毕竟从龙之功,得之便可一步登天。
愈演愈烈的党争总算在除夕夜的落雪中暂歇下来,燕京城中一片祥和安乐,每个人洋溢着喜悦过了一个好年。年节之后,父亲忙过好一阵,几乎没有时间回府,再见他的那一日,他将我叫到书房,告诉了我一个消息。
四皇子许了江家一个皇后位。
雪还没化干净,我却见识到了下头掩藏的累累白骨,一瞬有些心惊。
不会说话了,只是摇摇头。
“觉如。”父亲看着我说,“我只有你一个女儿。”
母亲在一旁已是泣不成声。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嫁入皇家。
我出生之时正值战乱,那时母亲随父亲驻军边陲,蛮夷来犯,连夺休业五城,直达郓城以北,边疆告急。
父亲出城迎战后生死不知,母亲动了胎气,于战士们死守郓城的血泊之中诞下了我。
我出生在战场上,成长在军营里,摸爬滚打摔出了一副铜墙铁骨。
小时候父亲与部下诸将推演沙盘,我常踮脚在一旁观看。他见了便伸手一把捞起我叫我坐在他的臂弯,让我指挥江山,叔伯们饱经霜雪的脸庞上是和蔼的笑意。他们皆教会我诸多。
兄长身体不好,又是个文人脾性,后来禄弟出生,也是个喜欢舞文弄墨的性子,一让练武就龇牙咧嘴。
父亲踹禄弟一脚,将他赶出门去,摇着头笑说家门不幸。
他常常说还是如儿争气,将来要我继承他的衣钵。
我的手是骑马打仗的手,是握刀握枪的手,不是困在后宅、困在宫闱,搅弄风云争风吃醋的。
可是现在父亲说:觉如,我只有你一个女儿。
我朝他看过去,他不敢与我对视,垂下眼,眼旁皱纹蔓延,鬓角不知何时已生出华发。
我情愿看到的是一双厉眼,便也不会有此刻难堪。
我在房中枯坐了一夜。
窗外日落月升,月升日落。
“小姐。”籁籁通红双眼,“您多少用些饭食吧,仔细熬坏了身子。”
胸膛一股郁气,如何也压不下,叫我喉头腥甜,几欲作呕。
我抬起眼看向她。
“小姐。”她一瞬落下泪来,哭腔说,“小姐,您别吓籁籁。”
我不知自己如今是何面貌,竟叫她说出这番话来。
窗外朔风一扫,枯枝乱颤,簌簌扫落一捧白雪,厉风卷起雪粒,“哐当”砸开窗棂。
胸口那股郁气也随这“哐当”吐出,我猛地站起身,几步撞开房门。
“小姐!小姐!”籁籁急切跟在我的身后,我跑得飞快,很快听不见她的声音。朔风乱卷,将我的衣袂荡得像面飞展的旗,我满脑只一个念头,要见四皇子一面。
跑到长街,撞上挤挤人群,见火树银花胡乱摇曳,灯火辉煌一片,才恍然今日竟是上元节。
打铁花如星河喷溅,赤膊的汉子喷火吞刀,关公变脸,一路皆是猜灯谜的擂台。
我全然无暇顾看,避着人流疾走,却无可奈何越走越慢,心中急躁,被人流一搡,没能站稳,一个踉跄,跌入一人怀中。
或许说怀中不太恰当,我撞在那人肩上,他一手把住了我的小臂,将我扶稳站定,另一手因为惯性微微荡起,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拥抱。
我与他离得极近,只一抬首,就撞进了他的眼底。
“砰”!
那瞬间,天边绽开大朵焰火,彩星铺满夜空,噼啪作响,人潮仍在涌动。
“小心。”他道,声音喑哑。
“多谢。”我说,有些赧然。
他并不十分高大,只比我高上一点。高马尾,着黑衣,带面具,露着一双眼,长睫微颤,瞳仁明晰。
我瞧见他眼底映着的自己,双颊微红,模样惊诧。
朔风又是一吹。
一片晶莹的雪花落在他的额间,融成一滴水珠,蜿蜒地坠进了面具之中,我沿着痕迹向下看去,看不见踪迹,心下竟是莫名升起一股怅然。他将伞递给我。
伞是油纸伞,檀木柄,雕成竹节状,伞柄上还有些温热,缀一串带翠玉缠平安结的红穗,荡在飘扬的白里,一摇一晃。
原来下雪了。
我这才感觉到身上濡湿,有些凉意。周围雪落惶惶,映着灯影,折射出光怪陆离的细碎浮光。
“你……”我嚅嗫着,未待开口,前头突然响起哄闹声,人潮汹涌而去,听对话,似乎是有人差点被挤落水,幸好被人及时拽住了。
也是这人拽住了我,还将伞让给了我。
我再次说:“多谢。”好像除了这一句,已不会说别的。
他向不远处的闹声望了一眼,朝我点一点头,这次没有开口,转身足下一点,越上屋檐飞掠而去。
快得我未来得及问他名姓,只抓住他一片衣角,却也叫它如流水般从手中溜走了。
这便是我第一次遇见阿汝了。
当下我以为阿汝是哪里来的武林高手,后来熟识了,才知道他不过是轻功了得,手下倒没有多少功夫。
因我尚算孔武有力,身量在女子中亦十分拔尖,梁朝尚文,我日常也常遇见弱柳扶风的纤纤男子,因而虽然阿汝身形纤瘦,又力小孱弱,但因他一直着男装,我对他的性别从未有过怀疑。
虽然我是后来才知晓真相,但因现下讲述故事时我已心如明镜,后文我便以“她”来代称阿汝。
我第二次遇见阿汝,是她翻墙进了江府,来与我讨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