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束秋的鱼》小禾儿_

5、第 5 章

　　皮肤在接触海水的一刹那，身体骤然降温，冷热交织的冲击使得他的意识愈加清醒。

　　这么多年一幕幕画面，一幅幅场景开始逐渐倒退，身体下沉的瞬间，他又看到张智和着急跑向他的画面，皱着一双清秀的眉毛，嘴里念念叨叨叭叭个不停。

　　如果得知他死了，张智和是不是又要哭了。

　　林渝笑笑，在闭上眼睛放弃的一刹那，突然被人捞了上来，还没看清楚人便昏迷了过去。

　　岸上的人乱成一团，海警打了120，还有人不停地按压他的胸口。

　　张智和接到医院的电话时，正被张玲罚跪在走廊，他得知林渝跳海自杀时，身体骤然紧绷，手止不住的颤抖。

　　他跌跌撞撞地起身冲到外面打车来到一家租车行，随意选了一辆白色的越野只身驱车去往日照。

　　连云港离日照本不远，几个小时的车程，为了驱散内心的恐惧，张智和打开车载音乐，电台好巧不巧地放霉霉的atw。

　　只是一瞬间他哭得喘不上来气，他怎么能相信林渝的鬼话？他只是受不了林渝那么说自己。

　　林渝醒来时，张智和坐在床边正安静地看着他。因为奔波，神色显得颓靡，林渝刚望过去，张智和的眼泪便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怎么又哭了？”林渝伸手抚掉张智和脸上的泪，无奈又宠溺地摸了摸他的头。

　　“别担心，我是真的想游泳来着。”林渝看着张智和哭得停不下来，耐心地劝慰他，用手轻轻拍打他的背。

　　“这是你弟弟吧，你弟弟可真担心你。”走过来的阿姨递给给林渝捎上来的小混沌，担忧地瞥了一眼张智和。

　　林渝道谢，笑了笑:“可不是嘛，这小子还没长大呢？”

　　“谁是你弟弟，你少占我便宜。”张智和擦了擦鼻涕，大声说:“我是他男朋友。”

　　“男……”阿姨喝汤的手一顿，异样的目光在两人之中打转，然后一副见鬼的模样，尴尬地端起打包盒离开病房。

　　林渝不再说话，也不再笑，只是用深邃的眼睛看向张智和，像是烙印一般炙热又诚恳。

　　没缘由的忽然就觉得有些难过，这个傻子为什么非要挤进自己痛苦又潮湿的人生之中？

　　“我……”

　　“又说什么不爱我的话？又要赶我走？”张智和赌气般地打断他嚷嚷。

　　“林渝，你的眼睛骗不了人。”张智和的眼睛里还有残泪，望向他时像一处汪洋大海。

　　过了许久，林渝才开口，还是那句酸涩无奈的话:“张智和，我会给你添麻烦的。”

　　“我认了。”张智和端起混沌喂他，林渝最后吃不进去，张智和接过他吃剩下的送进嘴里。

　　公交车来的很慢，张智和攒着林渝的手坐在公交站牌上等待，白天他们像普通的情侣一样，去看海踏浪。

　　凌晨四点的时候起床去看日出。晚上他们在房间里疯狂地腻歪。

　　张智和总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对林渝的占有越加痴迷，渴望用尽力气地去爱他，去保护他。

　　有时张智和动作疯狂到吓人，撞击划破酒店寂静的夜。

　　有时他又温柔绅士地不像话，抱着沉睡的林渝去清洗，用毛巾细心地擦拭，给林渝红肿的部位擦药。

　　林渝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眼底的阴霾如数散去，逐渐在张智和面前露出真实率真的一面。

　　林渝看见麋鹿的惊喜，玩水时的喜悦，睡着时噘着嘴的孩子气，调戏他时红了的脸颊，以及他担忧他身上伤时红了的眼眶。

　　张智和觉得自己爱惨了林渝，各种模样的林渝，如果能结婚就好了，张智和时常想，期盼快些毕业攒钱去泰国或者台湾扯结婚证。

　　可日子总是短暂，林渝开学比张智和要早，再加上需要提前返校开会备课，所以在8月25号前需要返回郑州。

　　20号那天，因为林渝很重要的工作本子忘在了张智和的家里，所以两人商量先回连云港一趟，拿过后再陪张智和几天从连云港回郑州。

　　林渝看着窗外失神，感慨日子过得太快，一切就像一场梦一样。

　　“是不是舍不得我？”张智和从身后抱着林渝，将头放在他的肩膀上，湿热的唇吻上他的耳垂。

　　“是。”林渝失笑，伸手摸了摸张智和毛茸茸还没打理的头发。

　　“等我毕业，我努力去你身边工作，这样你就不用饱受异地之苦了。”

　　林渝笑笑:“毕业继续留在大连多好，有山有水的。”

　　张智和语气诚恳:“可没有你啊。”

　　离开的那天，日照起了风，灯塔广场附近的海浪翻涌，林渝坐在公交车窗边用相机定格，或许少年之旅从此刻开始，不知何时也从此刻开始结束。

　　夜晚，张智和安排好林渝后回了家，找到林渝的本子后又从家出去，在离家最远的零食铺子买完吃的后坐最后一班公交车。

　　路过巷子口时，碰到两只三花猫，漂亮得很，似乎是饿了，绕着他的腿一直打转。

　　他买了烤肠，坐下来一点点掰开喂给它们吃，刚吃了没几口，其中一只猫便被一阵摔碎玻璃的响声吓跑。

　　张智和抬头望去，湿漉漉的眼睛盯着不远处的光亮，他在黑暗之中摸着手腕处的疤痕，在路灯下顿足，潮湿闷热的空气中散发着海水的腥腻。

　　出门时张玲同张超的话在他的耳边盘旋，他怎么能爱上男人？还是他的儿子？谁的儿子？林渝是谁的儿子？你的儿子又爱上他的儿子？什么儿子不儿子的。

　　张智和头大，从口袋里掏出泛黄的本子，打开时林恒然的名字映入眼帘。

　　张智和心烦地掐了烟，看完后将本子放入口袋，看着三花猫跑远。

　　他捂着心脏，里面又是这种酸酸痛痛的感觉，好似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身体中被活生生地抽离出来。

　　日子日复一日，明明没什么变化，却又像改革，混进身体里新鲜的血液，一如既往地流进旧的循环系统。

　　“今天回来的晚。”张超坐下来，递给张智和一根冰棍，又指了指他手里的东西:“那东西少吸一点。”

　　张智和笑笑，将手中的烟掐灭，“这几天的生意不太好，旅游旺季快过去了。”

　　张超点头，从口袋里掏出烟点上:“明天开始你不用出车了，我那边的事情忙完了，趁着还没开学，出去玩玩吧，出车的钱你都拿着。”

　　“我妈同意吗？”张智和苦笑了两声，解开冰棍放进嘴里嗦，甜甜的还凉丝丝，舌尖有几分荔枝的味道。

　　张超不说话，半晌后起身准备回去，张智和喊住他:“爸。”

　　“你是不是……爱过一个男人？”

　　张超浑身怔住，左肩膀开始剧烈地颤抖。张智和验证了心里的答案，他扯了扯嘴角，想缓和气氛笑出来，却发现怎么也动不了唇。

　　他转身看见开着艳丽的凌霄花，在生锈的铁网中冒出鲜血，很快海水退潮成群结队的虾群会被滞留在沙滩，他突然就明白人在极端痛苦的状态下感官会无限地放大。

　　张超颤抖着声音，“对。”明明想掩饰些什么，答案却呼之欲出。

　　张智和蹲下来捂着心脏，痛得脸皱成了一团。

　　他的儿子就是张超的儿子，他的儿子就是林恒然的儿子。

　　十九年前，张超与林恒然轰轰烈烈地相爱过，彼此家人知晓后拼了命地阻挠，林渝爷爷逼着林恒然娶了同村一起长大的韩艺。

　　在结婚一个月后张超再次找到林恒然，那怕只是对视一眼，张超便红了眼眶，两人在雨夜滂沱中抱头痛哭，并计划私奔。

　　听说跑到了北京，可造化弄人偏偏出了车祸，至此天人永隔。

　　张超在长达一年时间里变得麻木、空洞、自毁，甚至出现了严重的心理疾病，二十八岁时他按照家人的安排娶了张玲。

　　张玲早些年是公务员，性格骄傲得很。结婚后偶然之中发现自己是同妻，于是性情大变，日日夜夜以泪洗面，挣扎多月后选择离婚，可就在离婚之际发现早已怀孕多时。

　　在雌性激素与张智和爷爷奶奶的请求下选择留下了他，这么多年在情绪的挤压下对张智和的掌控达到顶峰。

　　张智和出生的那年夏天，张超瞒着张玲去扫墓，到了乡下打听才知道原来两人在私奔时那女人怀了孕，后来生下了林渝。

　　林渝两岁的时候，那女人去城里打工并且改了嫁，林渝便跟着年迈的爷爷生活。

　　“我其实见过他两面。”张超想了想，指尖燃烧的烟忽明忽暗，“一次是扫墓，一次是他爷爷去世。”

　　张超拿起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片刻低下头落寞得像是自言自语:“我觉得一切都是给我的报应。”

　　张智和猛然起身，因为蹲太久的缘故，眼前一阵眩晕，他连忙扶住旁边的栅栏铁网，玫瑰的刺顿时扎到肉里。

　　张智和撺紧拳头，隐忍的胸膛上下起伏，一字一句里充满愤恨与难过。

　　“你既然爱他，这么多年你帮助过他的儿子吗？你帮助过林渝的爷爷吗？张超这一圈人就你最自私，你对不起妈，对不起我，你对不起所有人。”

　　张智和痛得撕心裂肺，蹲在地上捂着脸嚎啕大哭，他不敢想象这么多年林渝是怎样熬过来的。

　　一个人落魄失意孤零零地成长，被丢弃，被厌恶，被垂涎，还有那个老人，还有张玲，还有成千上万种难以和解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