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新世界》黯淡蓝点

65、图书管理员

　　乘坐特制的潜水“浮箱”，穿过那道作为伪装的瀑布，里面并非直接就是反抗军基地的入口。

　　浮箱是一个耐冲击、进行过结构加固的透明气泡。在赫尔蓝熟练的操作下，外壳滚动着，载着两个人对抗着水流的冲击力。

　　短暂的没入水帘之后，预料中的黑暗并未来临，李厘眼前先是一暗，随后浮现一片蓝紫色幽光。

　　光线来自于发光的变异植物与水栖哀恸绒变种，在瀑布后的空间里生长的十分茂盛，中间一个天然石台突兀地悬于暗河之上，石台湿滑，赫尔蓝登台之后，回手稳稳地托了李厘一把。

　　石台上方垂坠着几串由老旧金属片和风化贝壳串成的铃铛，看上去和流萤集的摊贩日常贩卖的手工艺品、纪念物没什么区别。

　　赫尔蓝伸出食指，以一种独特的节奏，轻轻拨动了其中几枚铃铛。

　　声音并不清脆，反而沉闷短促，融入了身后瀑布的轰鸣喧哗中，仿佛只是自然声音中夹杂的不起眼变调。

　　随着一道特定音符落下，看似浑然一体的岩壁悄无声息向内滑开，露出一个向下延伸的狭窄洞口。

　　阶梯顺着地势凿刻，表面流淌着一层浅水。

　　“跟紧我，来吧。”赫尔蓝低声吩咐，率先踏入下行的阶梯，“亲眼看看再做决定。”

　　此时已经不需要手持照明，生物光将前路铺亮，洞壁上凝结的水珠偶尔滴落一两滴，有时会落到人的身上，顺着衣领滑入，几分冰凉。

　　下行约摸几十步，眼前一空，视线的尽头是一扇耐压合金铸造的圆形舱门，门体覆盖着厚厚一层钙化层与发光的贝类。

　　赫尔蓝来到舱门前，伸出手验证了掌纹，又按下一串每日更换的密码序列。

　　短暂的寂静后，一声微不可察的液压泄气声从门内传来。

　　巨大的圆形舱门如同巨蚌，自动旋开一道缝隙，容二人侧身通过。一股混合着水汽与某种防潮草药的气味，从门内悄然释出，门内的地面仍旧覆着一层浅水。

　　“老鬼前段时间原因不明的暴富，来废料场挑货的时候简直鼻孔朝天。”回到自己的地盘，赫尔蓝明显放松，边带路边调侃道，“本来他就不是个平易近人的老头子，抖起威风来简直更加难缠。”

　　赫尔蓝的语气带着几分理所当然：“你知道的嘛，因为我们一直很想渗透‘矿坑镇’，自然对出身那里的人多有关注。”

　　“‘矿坑镇’的把守实在严密，大概是因为你们那的赎罪坑通往深井，又是晶簇矿脉的资源重镇……”

　　“所以我们的人选择先黑入老鬼的终端，破译了他的账目。嘿！你猜怎么着？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李厘心道，所谓“有意思的事”，大概就是老鬼卖给她的高级伤药和情热期抑制剂原料。

　　脚下的浅水漫过脚踝，人不得不趟着水走，几分吃力，温度刺骨。李厘顾不上这些，一边听赫尔蓝说话，一边观察四周。

　　入口处有几名身披防水斗篷的“工人”抬起头，看似正在检修管道，但目光锋利地扫过赫尔蓝，在她身后的李厘身上短暂停留，随即沉默地向赫尔蓝点头示意，继续手中的“工作”。

　　他们的工具包鼓鼓囊囊，隐约透出武器的轮廓。

　　赫尔蓝一边说一边时不时回头看她：“然后我通过这些蛛丝马迹，发现了一个神秘买家的踪迹。老鬼的账本上并没有写神秘的买家是谁，但是他一旦喝醉了，会念叨什么‘小麻烦精’、‘铁皮罐头’……”

　　“‘矿坑镇’出了矿难，身手好一些的哨兵侦查员，比如我，向来好奇心旺盛。怎么可能不去凑凑热闹？”赫尔蓝语气带着得意。

　　李厘心道，你的真实身份恐怕不止是侦查员。

　　赫尔蓝继续道：“然后我就发现一个人很奇怪。虽然模仿得很像人类，但太过能干，像个机器人，在帮助矿工组织营救。机器人本不稀奇，我见过劳役机器人，但这个仿生机器人简直栩栩如生，还总在与什么人通话。”

　　耳边回荡着赫尔蓝的声音，踏水再走几步，即便李厘已做好心理准备，眼前的景象还是让她呼吸一窒。

　　赫尔蓝轻声道：“结果机器人因二次崩塌被埋，有人前来营救——最后我就发现了你。”

　　她带着李厘越过一扇起到隔离与密闭作用的透明门：“一个与仿生机器人为伴，有独立生存能力，还救了个身份不明重伤员的人，这引起我极大的好奇。你躲得很好，但人活于世，总会留下痕迹，我也收集到了不少关于你的碎片信息。能在阿岚那里遇见你，我自然不会放过这次认识一下的机会。”

　　李厘一边分神听着赫尔蓝的话，脚下不由得踏出几步。

　　眼前的是一个庞大无比的圆形空间，干燥而安静，与渗水入口的湿冷截然不同。

　　有环形的书架层层向下凹陷，由防潮档案柜、试验架与旧船的龙骨组合拼接而成。

　　书架上陈列着书籍和数据芯片，都被珍重地封存在真空袋或者注满惰性气体的玻璃罐中，各种实验器械，生物标本本散布其间，李厘有些认得出，有些不识得。

　　书架上有特制灯带，也有驯化的发光蜉蝣依附，微光照射其上，反射出星系旋臂般的细碎光芒。

　　人身处其中，似乎被知识的温和洋流环绕。

　　赫尔蓝说完那些话，便停下脚步，领先李厘一步，在这片静谧而威压的知识之海中，再次面向李厘。

　　她琥珀色的眼眸在书库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明亮，狐眼自豪地眯起：“欢迎来到真正的‘回声图书馆’，这里是‘根须’的心脏，反抗军的大脑，也是……我们希望你能加入的未来。”

　　李厘的目光来来回回，反复掠过那些书架与回廊。分区看似杂乱，细看却能分辨出乱中有序的格局。书库的圆心立着一块沉积岩化石，离得近了能看到里面被时间凝固的古生物痕迹。

　　李厘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零散分布的人影吸引。

　　他们如同栖息在这片洋流中的孤独水鸟，以智识之鱼为食，各自占据着一方领域。

　　有人身着保暖斗篷，蜷在书架变形后形成的凹陷里，就着一盏放大镜灯，专注阅读真空袋中的厚重典籍，指尖隔着塑料薄膜轻抚褪色字迹。

　　另一处，有人正小心翼翼地将数据芯片插入改造过的读卡器，连接着屏幕布满裂纹的老旧终端。绿光映亮那人半边专注而疲惫的脸庞，眉头因解码到关键信息而微微皱起。

　　还有人记着笔记，几人一组，轻声细语的交谈；或整理书架，认真归类。他们的存在，为这片寂静空间注入了无声的活力。

　　赫尔蓝没有在主书库多做停留，确认了李厘似乎受到震撼。便朝她招手，带她穿过一道锈蚀管道构成的拱门，进入被称为“后勤”的生活区。

　　这里的温度略微升高，带着更多活人的气息。

　　几个相连的较小溶洞中，悬于水面的吊床和浮动平台的搭建，构成了成员的居所。

　　一个年幼的女孩正坐在她的浮动平台边缘，赤脚轻轻拨动冰凉的暗河水，手中在一块小木板上专注地绘制着复杂图案。

　　公共区域的长桌旁围坐着几个老人。其中一位头发花白、脸上皱纹堆叠的老妪，头顶盘着一圈辫子，与人琐碎聊着天，正用一把小刀仔细地削着一种发着蓝光的蘑菇，刀工熟练地将其切成均匀薄片，显然是在准备餐食。

　　长桌旁的墙壁上挂着一块用软木板做成的战略图，两个低声交谈的人站在前面。其中一人身材高瘦，指着图上一个用红色图钉标记的飞地巡逻点，语速极快；他的同伴是一个矮胖敦实的男人，双臂抱胸，沉默地听着，偶尔点头。

　　远处实验室的方向飘来一阵奇妙的气味，不是李厘过去闻过的任何一种。既有植物的清新，又有化学试剂的刺激。透过半开的门缝，李厘看见里面有人穿着防水围裙，正小心调整着培养槽的阀门，槽内散发诡异的光芒，映得实验人员的印堂发青。

　　路过的人偶尔和赫尔蓝打招呼，看向李厘时带着审视，但没有恶意。这些人无论比她年长或年轻，无论专注或疲惫，身上都有一种共同的特质，十分易于分辨——眼神清醒，气质坚韧。

　　与李厘过去见过的其他冻土人完全不同，他们的身上都带着与赫尔蓝身上一样跳跃与流动的生命力。

　　这就是根须的人带给李厘的第一印象。

　　他们注意到赫尔蓝带来的陌生面孔，目光与她在空中短暂交汇，带着好奇，但很快又各自沉浸回手头的工作。

　　这里没有热情的探听，好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做，非常忙碌。

　　但并非是因为遭受胁迫，而是带着趣味，李厘能分辨出他们脸上的轻松神情，他们做事，是因为他们自己想做。

　　他们有些是学者，是技工，是战士，是医生。

　　赫尔蓝介绍他们时说：“这里的人，我们这些人，是一群不甘于被飞地剥夺了未来的人。我们聚集在此，是要在这地底深处，为自己、为后来者，重新偷取知识和希望的一群普通人。”

　　“互相开玩笑的时候，我们一般都自称‘图书管理员’。”

　　李厘却更加困惑，直接问道：“所以你们抓我来，或者说想‘吸纳’我，到底想让我为你们做什么？”她只能理解具体的事，赫尔蓝的一系列举动在她看来没有意义。

　　赫尔蓝宽容地一笑，摇了摇头：“不是我们想让你做什么。重点是，你想做什么。”

　　“你有想做的事吗？”她追问。

　　李厘尽量梳理：“我有想做的事，已经告诉过你。我想送他回飞地，让他帮我一个忙。还有你说的机器人，他叫赞恩，是我朋友。矿难中他失去了手臂和眼睛，我找岚姐买义眼就是为了修复他。”

　　赫尔蓝静静听着，不时点头：“原来那个机器人——赞恩，还失去了手臂？唔，你还怪不老实的……”顿了顿，她干脆道，“之后你可以详细告诉我，我会想想办法。”

　　“重点是那个飞地人……”赫尔蓝松了松肩膀，“那个海因莱因，你究竟想让他帮什么忙？你保护他，是真的信任他吗？你们的关系……看起来有点奇怪。他……真是你男朋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