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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第二天一早,彬妮一开机便收到几条简讯,是客户的秘书让她回复电话。
“您好——”
“哦,您终于开机了。你还没开始找模特吧?”
“没有。”
“那么太好了,我的上司指定了一个模特。您最好立即找到他,去征得他的同意!”
“是吗,这样也好。叫什么名字,有联系方式吗?”彬妮心想,看来命中注定……安德鲁拒绝了她,正好顾客又安排了新模特儿。
“安德鲁•皮吉斯……”电话那边传过来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彻底打断了她短暂的思绪。
好吧,发生在彬妮周围的事情总是变得失控,并且戏剧化。这种意义上的荒诞,一直延续在她的生命里,一开始像是吃了咖啡豆,让沉闷的时光振奋起来,可是吃的次数越多,发现原有的量已经无法让人振奋,只会叫长夜变得更加漫长。
“安德鲁,安德鲁,请让我赎我欠下的罪……等我拍摄完这一套照片,不论你原谅我与否,我都会消失在你的生命里。”
因为卢克,彬妮已经做出了选择。彬妮的选择,看起来是有些极端,但对于她来说,爱的终结便意味着生命的终结。爱的人如果是死了,如果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离开了她,都可以被谅解——可唯独他,不能背叛她。对爱的否定,让她绝望,让她窒息。
“如果不能看着你,那么我空长着一双眼睛干什么;如果不能拥抱你,那么我空长着一双手臂做什么;如果不能为你歌唱,那么我的声音又是为了什么……”老电影里的那段话,原来并不为过。
但在此之前,彬妮要偿还她欠安德鲁的,要为母亲,要为贝蒂做一些事情,之后……
安德鲁还是刻意回避着彬妮,如今在彬妮看来,安德鲁是仁慈地宽限她的生命。不过这种仁慈更残忍,他是在拖延她的审判日,让她受煎熬。但她毫无怨言,这是应得的。
安德鲁已经学会用自己的方式来保护自己——那就是冷漠。
彬妮很后悔,对小时候犯下的错误,她无法释怀。如今她为了这份摄影工作要去找他,其实她自己也希望能够通过这个找他。但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怕他会恨她,看不起她,怕他在心里嘲笑她当年的世故。可她还是决定不顾一切迎头而上,不论他将怎样羞辱她。她懂,她应得的,她该让他有机会发泄到她身上,这是她应该偿还的。
“你回来了,仅仅是想要让自己的罪恶感稍微减轻些吧?其实你完全不用这样,因为我一点也不在乎你说了什么,比你更狠的话我也都习惯了……你以为我还会记得你?”……可这些话都只是彬妮的梦而已。安德鲁还是那个安德鲁,他害怕她,他不愿意再次受伤害,所以他躲着她,尽可能地。他没有发脾气,更不会朝她大吼,这让她更加愧疚。
彬妮把重心整个放在安德鲁身上,她要让她知道,她不是开玩笑,她要跟他合作拍摄这套片子。她仿佛再次找回了那个曾经百折不挠的彬妮,她从不言败。即便在最后的时光里,她也要做好最后的一丁点。那些她曾经不会做的,她不敢做的,这回都要做到。
彬妮感觉自己就像打了吗啡什么的般,一股劲头,而且心情也仿佛要好起来了。
安德鲁早上也能看到她,中午能看到她,傍晚也能看到她,甚至开始担心梦里也会被她的出现而惊醒……好吧,他最终放弃了。
这天中午,安德鲁看到彬妮像往常一样如影随形。他这次没有坐到拐角处,而是挑了窗户边的位置,记得这是小时候他们最喜欢的……所有的窗边,都是他们两个当时的最爱。
彬妮没有察觉今天会有不同,还一副要打持久战的架势。在她若无其事地走过安德鲁边上,准备坐到他后面的位子时,突然感到一股力量阻碍她。是安德鲁伸手拽住了她。
彬妮惊讶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袖口处,安德鲁的手指修长美丽。她显然还没有准备好他态度的突然转变……他是不是受够了,所以要给她一个下马威,当众羞辱她,然后给她一巴掌?彬妮甚至感到自己的心狂跳起来,让她害怕的是那种撕破了最后一层忍耐后,给她不留一点余地的伤害。想到这里她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但他只是垂着眼睛,微皱的眉头和微颤的睫毛显示,他似乎在进行某种思想斗争。不知过了多久,几秒,但她不相信那仅有几秒、几分钟……他最终抬起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她。
彬妮故作镇定,却包含着恐惧和哀伤。就这么戒备地凝视着安德鲁的眼睛。
安德鲁叹口气,说道:“你可以坐到我对面。” 他说完,指了指他面前的位置。彬妮松下一大口气,顿了顿,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像个得到奖赏的孩子一样。
“你已经同意了我的请求吗?”彬妮刚到对面,还没坐稳,就逼问道。
“还是这么心急,不懂得迂回、婉转地问问题……”
“……”彬妮再次意识到,他还是认得她的,便不安地低下头。
“在有求于我的时候,你不觉得有什么需要坦白吗?我完全感觉不到你的诚意。”安德鲁说着,接过侍者递过来的菜单。
“坦白,从哪里开始?”彬妮微微蹙眉,淡黄色的阳光透过玻璃墙映在她脸上。
“就从你、我的名字开始吧。”
“名字?彬妮,彬妮•罗。这个人……曾经背叛过一个叫做安德鲁•皮吉斯的朋友。”彬妮说着,红了眼圈,嘴唇周围也微微泛红。这还是第一次,在人多的地方想哭。
“哦,对不起,你在哭?嘘——不要哭,我不是在怪你……我只是想说,如果你打定主意要纠缠我到底,就请不要装作曾经不认识我……喏,给你纸巾。”安德鲁的眼睫微微颤动,将洁白的纸巾递到她面前。他注意到彬妮的眼泪于脸上悄悄滑过,在纸巾前面的位置还继续向下流动。因此他犹豫了,手臂还悬在半空……他不能让自己心软,告诉自己不能让自己再陷进去,可最后他还是默默去为她拭眼泪。
彬妮怔怔地回望,任由他为他擦拭脸颊,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泪水已经出卖了她。她已经不是“顽固的彬妮”,她在他面前无法伪装自己,无法伪装得坚强。他们又回到从前,互相抚慰,存活在纯粹、简单的世界里。多熟悉的眼睛和温柔,究竟过了多久,她近乎忘记了这种感觉。这一刻的和好,融化了她的心。不过又能怎样,或许再过一阵子,她就要划归尘土,融入氤氲……想到这儿她心里感受到的,不是解脱,反而让她感到虚脱和无助。是的,她并没有真的开那么开,还没有准备好撒手归西。沐浴在阳光里,看着面前的安德鲁,她发现自己原来这么不舍。
或许还能变回到“最初的自己”……或许?选择,这是个该死的选择题,选择坚强的善良人或者做一个懦弱的普通人,她知道自己,即使让她重选一次,可能她还是会选择“自私”。选择自己的爱情和人生,抛弃安德鲁。因为她懂安德鲁的辛苦,她想和他并肩承担,可现实有太多的阻碍和压力,逼迫着她,让她不得不违背心愿去选择。就因为太了解有这样劣根的自己,所以她才更恨。她想改变现在的自己,想要变得更能按着自己的意愿活着。
“你是恨我的,你应该恨我,我真的很坏……”彬妮心底的防线彻底崩溃了,她委屈地哭着,跟他呜呜隆隆地倾诉。她原本不想和他说这些,不管过了多少年没有见面,她都无法在安德鲁面前隐藏自己。这个憋在心里很久的心事,这件唯一让她后悔到霉青肠子的事,她必须向他忏悔。
对友谊的背叛,让她遭到了报应,她知道,这个报应不是安德鲁给的,而是命运给的,是命运之手……卢克。彬妮总感觉有那么一个存在,在冥冥中省视着她,她做对的时候有奖赏,那么下一刻就会好运;但她做错后,必定在某个时候那个存在会还以报复,她会遭到惩罚。
安德鲁无可奈何地叹息,却听他温和地安慰道:“我不恨你……如果真的恨谁,我只恨过我自己。”
这是什么意思……是原谅,如此轻易地?彬妮泪眼迷蒙,她满脸惊异地凝视着同样沐浴在阳光里宛若天使的安德鲁。安德鲁还是安德鲁,只是比她能想到的更像个天使。她从未真正理解他,不知道是无法理解,还是不知道怎么应对这样一个存在。他和别人不同,哪里都不同,他没有性别,他没有嫉恨,他处处和这个平凡、庸碌的世界格格不入。他像面镜子,照视人心,让人面对自己的恶无所适从。
彬妮想过各种各样的结果,可怎么都不敢想象会这么轻易地被原谅。怎么会是这样呢……
彬妮的摄影工作进展的顺利,而安德鲁却在不知不觉间陷入了焦灼状态,他认为自己恋爱了,但听说爱的人已经有男友。
他从来没有恨她,而认为所有的背叛和伤害,都源于他自己——
“因为我的错,所以她走了,因为我做的不好,让她讨厌我了……这怪谁呢?是我自己不正常,是我太怪异了。我古怪,并且不知悔改,一意孤行。所有人都讨厌我,嫌恶我,这说明的确是我的不好……”
他一直都喜欢彬妮,甚至之后还能爱上她,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太过于宽容和善良,他的存在叫人自惭形秽。这话没错,但他自己永远不可能看到这些优点,他的所作所想,更多原因的是他自卑。正因为自卑才要打扮得更美,正因为自卑才会不断自责。
安德鲁,安德鲁,自卑却很美丽的安德鲁……
“嗨,你怎么了?心不在焉的。”克里斯关心地询问他。
克里斯生着一张精致的娃娃脸,和安德鲁一样是男模特。他有一双无害的美丽眼睛,仿佛忧郁得下一秒就能哭出来般。他自认为是安德鲁的朋友,可总觉得安德鲁对他还是不够敞开心扉,从未真的对他掏心掏肺。
“嗨,克里斯。”安德鲁微笑着和他打招呼,随后低头注视自己手里的咖啡纸杯,仿佛重新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
克里斯忧伤的看看安德鲁,但并不打算罢休,他在安德鲁边上驻足站定。
“好吧,让我来猜猜,是与一个叫彬妮的摄影师有关吧……瞧,她又来了!”克里斯准备和他开个玩笑,他想看看这个试验是否奏效。其实彬妮并没有出现,但令克里斯既绝望又想笑的是,安德鲁轻易就上钩了。“彬妮”这个名字仿佛一剂兴奋剂,让安德鲁迅速抬起头,几乎同时仿佛被电击到般,起身准备走过去。看到这一幕,克里斯发笑的脸又冷却下来,他伸手从后面扶住安德鲁的肩,制止他继续走动。
“看来是这么回事……”克里斯饶有趣味地喃喃道。
“你怎么敢——”发觉自己被骗的安德鲁着实有些生气,但他的怒火向来没有什么杀伤力,克里斯只是略略微笑作为回应。克里斯不做声,在安德鲁边上的台阶上坐下。安德鲁叹口气,也随之重新坐倒。
“你知道我平时对别人的私事不感兴趣。只是,有时候我感觉不到我是你朋友。”克里斯发话了。
“对不起。”
“别跟我说什么狗屁‘对不起’……”克里斯有股莫名的怒火,但沉默了片刻,他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过火了,甚至是失态的。是他自己陷得太深,怪不得别人,和安德鲁的态度也毫不相干,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错。所以他又说道:“我,只是……对不起。这天气真烦人,总是晴不了——”看来,他还是不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更不知道怎么安慰人。
安德鲁并不是个麻木不仁的人,他能够理解克里斯的心情。只是对他来说,和别人建立信任,需要一定的勇气。作为一个真心想和他做朋友的人才会在意他的反应,才会为此大动干戈地生气。安德鲁不知道自己花多久才能遇到这样一个人,一个不是因为他好看,不是因为他是时尚界的新“玩具”,不仅仅为了有趣,打发闲暇和无聊……而是真的想听,想知道他本来的样子,关切他的心里所想的人。
沉默了一会儿,他开口道:“彬妮是个摄影师,但这并不重要,在她什么都不是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我……”克里斯见安德鲁开始说起自己的事,便开心地咧嘴笑了笑,随后默默地听着。
“我们小时候就认识,不仅仅是认识,我们无话不谈。我们之间有些共同的地方,比如我们的家都是不完整的,当初的我们都很孤僻……你也许不知道,不过你应该能想象,我曾经,是被当做怪物一样对待的。但以前我并不知道怎么应对,我很难承受这些侮辱,不知道怎么消化那些毒刺般的言论……所以我花了很多时间在疗养院。
彬妮不一样,作为我朋友的时候,她从不嫌弃我。她能看到每个人的好,因此忽略他们的不好,”但在这里,安德鲁顿了一下,他喝了一口咖啡,不知是咖啡的苦味还是想起了什么,他微微皱起眉,“后来我变得越来越奇怪,我拒绝减去长发……可能连她也受不了我了,她要重新选择她的生活,所以我们分开了好多年。
直到她最近出现。我一开始是很防备的,我怕接触她之后,便戒不掉,怕她再次离开。后来事情慢慢地改变了,我知道我始终拗不过她……
我不知道,可能都是我自己一个人的幻想和期待而已。或许她只是因为摄影师的专业执着,是为了一套艺术平面照才来,也或许她是觉得那时候与我分开有所愧疚……但我已经无可救药了。她曾经只是把我当做一个需要保护的朋友,但我依赖她,分离原本就是我不敢想象的。
当我离开她和她居住的城市,我告诉自己,以后再没有什么朋友了,我也会慢慢忘记她。但对她的感觉却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加强烈,每当受到挫折,和她在一起的回忆就像个港湾,让我得以躲避。没想到过了这么久,我非但没有忘记她,反而更加想念她。自从再次见到她,我甚至感觉我生活的重心都要颠倒了。原本风平浪静,我是说原本我以为自己要孤老终身,但她来了,她就像我的一部分回归了,我无法不去想她……”
安德鲁说着,他手里的纸杯已经稍有变形,咖啡液体顺着杯壁溢出。
克里斯凝视着安德鲁不安的侧脸,深深吸了一口气。寒冷潮湿的空气让他的鼻腔受到刺激,眼圈里立即凝结了一圈温热的液体。他让自己很快镇定下来,望向前方,咬咬牙根,说:“或许这次,你应该主动留住她。”克里斯知道那个摄影师有男友,他几乎看到了安德鲁被拒绝后心灰意冷的样子。
安德鲁仿佛触电般,睁圆了眼睛瞪着克里斯,随后又低下头,紧紧皱着眉头,任沉默吞噬周围的空气。
“你应该跟她表明你的心意。”克里斯一字一句地说,打破了沉寂,让安德鲁无法思考下去。
克里斯在心里骂自己:你这个混蛋,卑鄙的你果然还是将他朝火坑里推了。克里斯满脑子都是安德鲁被拒绝后的模样,更令他自己恼火的是,他预见到那些,心里却有着说不出的愉悦和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