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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荡寇(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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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光火石间,不知道哪爆发出一声惨叫:“县令!”
重剑一偏,锋锐的剑刃切过去,砍下了大纛旗。旗帜轰然倒地,童雅只觉得脸上刺得疼,鲜血滴在手上,她才惊觉恐慌。
大纛旗倒了。
有人大喊着:“敌帅已死!缴械不杀!缴械不杀!”军队乱了起来,在这样拥挤而气氛紧绷的场合,一个人的情绪会传递得比瘟疫还快。童雅引以为傲的军队丢盔卸甲地逃了一片。有人尖叫,有人哭泣求饶,现场瞬间乱成一片。
……她还没死呢!脸颊被划破的童雅嘴唇翕动,喉咙却实在是喊不出这句话。她只能惊恐地看着眼前戴着面具的白发将领,好像看见了煞鬼。
煞鬼看了她一眼。童雅脸都白了,颤颤巍巍道:“小的有眼不识……”
她还没说完,煞鬼又看向了一旁,冷声道:“她是你们县令?”
童雅下意识看去,那是一个瑟瑟发抖的农民。她显然也被吓得不轻,煞鬼一发问,就连滚带爬地蹭过来,渴了好几下:“将军,将军您高抬贵手!童县令是好人啊!”
她身上还带着干涸的泥,双手粗糙,皮肤黝黑,面上满是辛劳的痕迹,那种见到官员的瑟缩不作伪。
童雅从来没有那么庆幸过。
煞鬼又看向她,童雅头皮一紧:“将军……”
……
君华的思考能力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耳边又传来隐秘的哭声,可当她回身看去,却没看见与哭声相当的哭泣之人。若有这样的哭声,应当有更多人在哭才对。
在哭的人很多,但远不及她听见的动静。
流民转化来的新兵们没有家室捏在她手里,若是真跑了其实也碍不了什么,可她们,那些回来的人还是回来了。君华停止运作的大脑使劲思考了一下,不太灵光。
现在,她们很忙,忙着回神,忙着擦泪,忙着享受劫后余生的喜悦,也忙着收割战利品。
兵器甲胄她们是带不走的,那是小将军的战利品,要由功曹清点后送到主簿那,以备来日。可衣裳总是可以的吧?她们从那些已经死去的敌人身上扒下一套套衣裳,珍之重之地卷好。
……聪明些的还在衣服里偷偷卷了一副护心镜。没错,这些衣服沾满了血迹,被砍得破烂,可那还是一件大体完整的衣服,是布料啊!
她们现在是没有家的,可命运已经有了极好的转机。若是再打几次,她们也够好运,就能攒下一笔家当!
找几个同族的姐妹,再不济异族也好。大家把屋子搭起来,田地种起来,纺织机咔咔响着,不久后就又会有呱呱坠地的婴孩,日子也就过起来了。
若是不从现在好好攒起,就太不会过日子了!
——可惜这不是一场攻城战,若是能攻破城池,听说连城内那些人家都能抢呢。
——呸呸,说什么呢!小将军和许将军是一脉的,许将军什么时候干过那种事?小将军必然也不会的!
——是呀是呀,咱们从前也是穷苦人家,怎么能去抢别人呢?
——可是这样最快呀,我们也只是想活得好一点,都当兵了,还守着仁义道德做什么,那是我们这种泥腿子该管的吗?
话语飘进君华的耳朵,她不作解答。
许巢蓝的军队会有这些问题吗?想必不会的。她们已经是百战之士,全员都是真正跨过第一道门的强者。成为超凡要修心修性,算不上文明之师也不会闪烁类人光芒,她们断不会有这样的疑问。
她的士兵还不是超凡。她们只进行了初步训练,还没学会那些道理。可她们很快也能学会!不会再出现闻鼓不进,畏战怯战的情况。
她们会坚定地执行她的每一个命令,在战场上犹如前推的犁,推得敌军人仰马翻!
将军不需要再身先士卒,不需要再亲自拼杀,而是士兵们护卫着她,为她打下一场场胜利。但没人会记得她们,她们连名字都被遗忘,甚至为了防备咒杀,连她们自己也不能记住自己的名字。
她们会像幽灵一样,忠诚地站在她背后,成为某个名画家为将领描绘功绩时的背景板。后世每个观看这幅画的人都会感慨,看啊,何等威武的名将,看她身后,乌泱泱的大军啊!
她们没有脸,没有身份,没有名字,只是乌泱泱一片。
君华凝神看去,想透过那幅画,透过黑色的颜料,看看她们的面貌。
她看见了另一幅图画。
士兵们拖着流血的身躯,争先恐后地从敌军的尸体上割下鼻子、耳朵,那些手腕颤抖的士兵连这样的精细活也干不了,只好用全身的重量压下刀刃,砍下敌军的头颅。
童雅的士兵也不是正规军,她们没法通过搜集铭牌证明自己的战功,因此顺理成章地回归最原始的方式。
她们讨论着自己未来的新家,幻想着她们还没见到的姐妹,一刻不停地从另一个家庭的母亲,别人的姐妹身上割下了血肉。
她们把她们生生从另一个家的拼图上剜下来了。
但这是好事啊,因为她们不是被剜下来的那个!
那震耳欲聋的哭声忽地嘶吼起来。
这周围有什么愤怒悲哀的野兽吗?
君华放眼望去,河水淌过了农田,鲜血流入了河湾。来年的土地又是一片郁郁青青,一片青翠之下,垫着白骨皑皑。
……她原本想干什么来着?
……
童雅慌得要命,因为这煞鬼突然不说话了。
“……你是县令?”煞鬼回神了,她的表情有点古怪。
童雅心思急转,连忙道:“阁下可是误会了?延抚一带多流寇,在下正为剿匪而来。不知将军是……”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真诚发问。
煞鬼气势凌厉地看过来,童雅吓得不轻。
煞鬼生硬道:“王上派我来剿匪。”童雅这才注意到,她身后最大的那面军旗,绣的,好像真是樗尤王的纹章。
童雅两眼一翻,差点晕过去。她就是个小毛贼,怎么就到了要王军出马的地步了!这实在怪不得她,氏族的家纹那么多,一见有点眼生的纹样,谁都会下意识认为那是哪个不起眼的氏族出行。
主要是她真的不值得樗尤王军动手啊!
谁能想到王军会来处理她这种螺蛳壳里盖道场的家伙?王军这么赔钱吗?!
君华心虚得不行,没人告诉过她清剿流寇的时候会和本地县令打起来。
樗尤王确实给了旨意配合她们的行动,这不算胡扯吧?君华死死盯着这个县令,生怕她起了疑心。
被冷眼盯着的童雅差点把心脏吓出来。
……
“……将军,这只是误会一场。”童雅讨好地笑道。
坐在上首的君华:“哦。”
童雅满头大汗,在一旁绞尽脑汁地思考对策。
君华有些无聊,想扣扣断鳞,又担心祁访枫知道后怪她没仪态。
她的气势更吓人了几分,明显透露出了不耐。
童雅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君华:“……县令这是何意?”
童雅突然声情并茂地痛哭流涕,君华吓得鳞片都炸了,硬是装得不动如山。
童雅一看她稳坐钓鱼台的姿态,心下一沉。悔恨地捶着胸口,狠狠磕了几个响头:“小的一时糊涂,鬼迷心窍啊!小的知错了!”
君华硬着头皮:“你何罪之有?”
童雅彻底没了侥幸心理,哭着把自己杀人夺位之事美化了一遍。她边说边打量君华的表情,祈祷自己动作快点。
君华皱起眉头:“你不是县令?你杀了原本的县令才当县令的?”
童雅对这句质问不过多解释,只哭得声情并茂。很快,衙门外急急忙忙来了一群人。
“县令,县令!啊!”
“冤枉啊!县令是好官呀!”
童雅在那边哭得很悔恨:“将军若是要缉拿在下就算了,还请放过这一县生民!她们知情不报,也不过是——唉!”
……还记得童县令的恩情吗?什么?你记得!哎呀你们这群狗东西,她是正经县令吗你就记!别记了,她是没有印绶的,朝廷来的将军要带走她了!你们就等着回到从前的日子吧!
几个贼头贼脑的士兵这么一嚷嚷,好不容易能喘口气的县民火急火燎地赶来了。
她们坐了一地,有的跪着哭,磕头磕个没完。有的哭着哭着就骂起来了,直骂她不公道。
粗野之语混着哭声,不绝于耳。
君华彻底呆住了。
“你们,先起来。”君华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我不杀她。”
她的声音传到堂外,吵闹的人群寂静了一瞬,然后爆发出更猛烈的音波。
“不要赶县令走呀!”
“这让我们怎么活啊!”
君华:“……我也不赶她走。”
她只是来剿匪的,这事真的不归她管。她本来也没有任命调动官员的权限啊!
君华愁得头都大了一圈,看向不断擦眼泪的童雅:“让她们停下,我不会杀你,你能不能留下也不归我管。”
童雅挂着眼泪的脸露出一个庆幸又感恩的表情,深切道:“多谢将军!”
随后,她看起来又有些为难:“乡亲们情绪激动,我会尽力劝一劝的。”
君华点头,童雅觑着她的神色,心下有了计较。她走到堂前,把赶来的县民哄回去,又赶紧凑到君华身边。
“将军,”童雅小心道,“小的也是一片爱民之心,那原县令只知鱼肉乡里,小的于心不忍啊!”
君华扫她一眼:“我说了,这事不归我管。”
童雅微微一笑,她不傻,君华能打着樗尤王的军旗带一群新兵来剿匪,除了镀金没别的意思。这是亲信中的亲信,金大腿啊!
童雅正在费尽心思地表现自己的清正廉洁、爱民如子,往那个死了老久的真县令身上泼脏水。
君华听了没一会儿就眼睛发空,终于不耐烦地把她打晕了。
站在身边当侍从的老兵:“……”
她试探道:“我去请祁姑娘?”
君华瞬间整个人都松懈了:“去。”
士兵赶紧去了。
……
祁访枫正搁家里看地图,外头就来了许巢蓝的士兵。
她想,对了,现在是她姐的亲兵了。
对方急促又紧张的样子让祁访枫眼皮直跳,上次报信人这死样还是她大姐单挑齐桧璃。
祁访枫粗略一听士兵的前情提要,转头就把退休养花的司月拉出门。
两人动作利索地到了事发地,人还来不及喘口气,君华就把一大摞卷宗甩她们面前了。
祁访枫一边帮忙处理卷宗,一边腹诽樗尤王的拉胯程度。
摄政王是辐射统治,就在王城隔壁的曲左城,一县县令被流寇杀了取而代之都没人吱声。就这水平,难怪许巢蓝这个大忠臣愁得头发都白了。
人类看向司月:“老师,得拜托您了。”
清癯士人点点头:“自无不可。”
司月充分发挥了她的职场经验,理清前因后果后火速给王城去了封信,信件内容暧昧,正在马上颠簸。
她转头又去联系曲左城主。
曲左城主当然不会不知道延抚县的动静,但就像童雅对自己的认知一样,她是块能啃但不好啃的骨头。
要清剿手上有三千兵马的假县令,代价太大,收益太小。就这么个穷得荡气回肠的县,费心费力地收回来也不过交那几个子的税,放着不管吧,也碍不了什么事。
久而久之,别说派税官过去,她都快忘了自己还有这么块地盘。
如今有人打破了这个尴尬的局面,曲左城主又不傻,当然是指着赶紧盖过去。正好司月来交涉,她当即打算许几张空头支票把这个无名小卒糊弄过去,自己赶紧派人把延抚的惨剧收拾妥当。
经验老到的司月就扯着大旗忽悠曲左城主,先把她唬住了才不紧不慢地谈判。
曲左城主再怎么无作为,她也是正正经经的地头蛇,直接把曲左城主一脚踢开就很不现实。
司月只好向樗尤王借一下牌匾。
王上近日来连连露出要和氏族分庭抗礼的架势,正愁没地方开刀呢。
现在,你曲左城主拿出个靶子来了。
王上信赖你,将城邦分封给你,你就是这么治理城市的?一县被鸠占鹊巢,你一点表示也没有?和你们这群虫豸一起怎么能建设好王国?
她要是狠得下心上纲上线,直接把曲左城这一脉的氏族都收拾一遍都是可能的呀。
怎么样?要当赌王吗夫人?
……哎呀您的难处我也知道,毕竟流寇早已成了气候,轻易不好下手,您也是有心无力啊。但王上最近被一些有不臣之心的小人闹得心烦,恼怒之下不一定能听进去您的解释。
司月看着真诚而忧虑,距离鹤江董氏的本家好大儿只差冠姓。
她对曲左城主杀人的眼神没什么所谓,反正樗尤王事后肯定要派人来,她只是暂时占着位置而已,不怕得罪人。
果不其然,曲左城主想想正在等出头鸟的樗尤王,也露出一个温文尔雅的笑容。
从家族里挑了个看得过去的青年交给司月,曲左城主不得不违心地向王城请命。
先是陈述自己的错误,深感愧疚,痛哭流涕难以平复悔恨,再夸夸荡平了匪患的君华是个骁勇悍将,最后表明自己愧对王上信任,若是再接手延抚于心有愧,好在有司月这个德才兼备又饱受王上信任的才俊……
信使突然忙坏了!
……
童雅醒来时,那个骇人的白发将领已经不见了,只有一个气息羸弱无鳞无毛的家伙好奇地看着她。
她见自己苏醒,立刻高声喊道:“夫人,她醒了!”
随着她的呼喊,另一个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童雅忍着后颈的疼痛,警惕地盯住眼前的女妖。
司月和善道:“童女君醒了就好。女君出身草莽却一派爱国之心,见朽木为官,只顾苟图衣食,悲愤不已,怒杀那等谄谀之臣,自是大功一件。”
女妖无视了她古怪的表情,继续道:“女君虽杀朝廷命官,但念在事出有因,兢兢业业以待正官。王上贤明,封女君为延抚县尉,掌治安捕盗之事。”
她向后一看,后方上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妖族:“这是鹤江董氏,董明妶,董县丞。有她协助本官典文书及仓狱,并女君之勇武,延抚县必然焕然一新。”
董县丞带着如沐春风的微笑,点头致意。
童雅嘴角抽了抽,能扫干净延抚附近的流寇占地为王,她绝对不是傻子。这个女妖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她要是再“不知好歹”,这套说法马上就能从封赏变赐死。
若说奋力一搏呢?童雅突然打了个寒战,那白煞鬼谁爱打谁打,反正她不打。
好歹自己还有三千……不对,只剩两千多了。一想到自己稀里糊涂送掉的士兵,童雅就忍不住心口滴血。那可不是地里的白菜,是她精心带出来的军队啊!
一想到这,童雅立刻意识到一件事。她只是一县县尉,必然不可能手握两千士兵,这个数量恐怕还要少。
童雅勉强打起精神,先是感激王上英明,又顺着司月的说法恭维了上司和同僚,才试探道:“……此番虽有将军力争安宁,但延抚匪患绝非一日之寒,为生民计,还应趁早处理啊。”
司月淡然道:“许哨官清理了方圆十里内的寇匪,无须忧虑延抚的安危。”
童雅一听这话,心思急转。忽然,她猛地抬起头。
司月笑眯眯地看着她,点点头。
童雅的冷汗又冒出来了。演了半天聊斋,很显然大家都不是什么正经狐狸。那问题就大了,童雅难忍面色扭曲。
姓氏加上官职,在武官这别有一层含义。无姓氏的副将、门徒是可以继承直系上官的姓氏的,这个姓氏并不会计入上官的家系,而是作为一种象征,告诉别人这是某某手下的人。
她并非对外界一无所知的井底之蛙,樗尤上下,姓许的将军只有王军大将军许巢蓝一人。
她是真的踢到铁板了,不管是这块板本身还是后台,都硬爆了!
司月就满意地看她认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