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王与将 ...
-
几个僮仆合力把沾着血迹的麻袋丢到笼子里,将油布盖上。车夫抽了一口烟叶,挥动马鞭,马蹄踢踏,车轮滚动掀起一阵飞尘。
身后的笼子发出响动,细碎的哭声传来,渗过油布,在寂静的野地漂浮。车夫挥起马鞭敲在油布上,哭声马上停下了。
路途熟悉,车夫的思绪有些发散。忽地,她打了一个寒战,她实在不太愿意回忆自己的目的地。
“可怜啊,就没有一个能完整出来的。”车夫嘀咕着,继续挥动马鞭。
车夫不敢去想关于那支军队的一切,就像她不敢去同情身后的“货物”一样。
车夫走了很多次这条路,她闭着眼都知道把马匹往哪赶。今夜运气更好些,月光没被云挡住。路更清晰了,若是有野兽袭击,也能看清得快些。
今日有些不同,她将车架引向了另一个方向。
车架在一座草屋前停下来,车夫低眉顺眼地进到屋子里,将又一个麻袋扛出来。熟悉的温度和重量让她知道,这个笼子里的是同样的货物。
“你这次就送一个?”有人不满道。
房姹翻了个白眼:“外城区全是些穷鬼,穷鬼哪里养得出好看的男儿,能找到一个你就知足吧。”
那人讪笑:“我这不是怕你被将军怪罪嘛。”
房姹嗤笑道:“将军才没空管我们。到时候送不够人,偏将也只管找咱们领头的麻烦,你操心什么。你看起来倒是一点也不急,遇到什么好事能立功了?”
另一人还没回答,房姹忽觉神经刺痛,她下意识暴喝:“谁?!”
一瞬寒光闪过眼前,另一人只觉得脖颈上传来冰冷的疼痛,瞬间倒地,鲜血染红了大片干草。
房姹见势不好,当机立断跑了。君华一剑扫过去,她用的是未出鞘的剑,房姹一咬牙伸手格挡。手臂发出清脆的骨裂声,疼痛惊雷一般贯穿了整条手臂,她下意识发出痛呼。君华捂住她的嘴,利索地捆起来。
司月把笼子打开,拉开刚放进去的麻袋,雀妖脸色苍白地晕着,显然吓坏了。
一旁的车夫被吓得不轻,想趁机逃走又撞上提着人回来的君华,战战兢兢地举起手,“饶、饶命,饶命……”
君华脚步一顿,一手刀打晕她。
君华上前,司月自然而然地退开。她把油布掀开,沉默地替他们松绑,把人一个个扶下来。阿旭也堪堪醒来,他吓得不轻,一日不见,原本饱满的面颊都凹陷下来。
君华轻声唤他:“阿旭,是我。”
听见熟悉的声音,阿旭才恍惚回神。他颤抖了一下,恐惧的感受显然还没从他身上剔除。
君华安抚地拍拍他的后背。她的目光落在笼子里的其余人上,每一张年轻俏丽的面孔都同样恐慌无措。从她打开笼子到现在,除了认识她的阿旭,没有一个人敢出来。
君华抿了抿唇,轻声说:“出来吧,我们是来救你们的。”
她圆润柔和的眸子比倒映了天空的镜面还要纯粹晶莹,纯澈的蓝色温柔地让人要陷进去。有些人就是有那种能力,让别人不由自主地信赖她。
司月看了她一眼,又看向笼车里的妖族。
梅桃所透露的信息中得出,鼠妖也不知道房姹会怎么处理阿旭,只知道撞破了“通敌”的阿旭会出事。
在用一些不太人道的手段从真正的通敌官吏嘴里得到情报后,司月大概就理清了前因后果。
最重要的那条情报是,房姹在给“齐将军”做事。
司月虽退隐了却没放弃关注外界,这位齐将军麾下军队骁勇善战,悍不畏死,屡立奇功。与此同时,她也是个疯子,一个手段残暴的杀人狂。
房姹这些人除了探查王城的情报,还肩负帮她搜集游戏器材的责任。
房姹这个称职的探子在接头被发现后原本打算直接斩草除根,转念一想,索性将阿旭交给来收人的僮仆。
至于梅桃为什么“投靠”了房姹又“叛变”,司月没时间细问,她现在有的是头疼的事情。
比如身旁这个沉思的大杀器。原本她是不需要操心这个的,但若木又在玩一些她看不懂的新花样——她把自己塞监狱里了。
……
君华实在忍不住发愣。
一个啼哭的孩童要长成青年,需要她的母亲付出多少辛劳。寄托着这样的爱和期待,又为什么能轻易结束在一刀一剑中?
她为什么总是救不了更多人,为什么走不出那片水潭?
……
谁也救不了她了。
宫殿之中,一双养尊处优的手轻轻落在案上。柔软流丽的布料在烛光中熠熠生辉,让试图直视她的人迷了眼。
“前线有捷报来,大将军该赏。”樗尤王说。
东莲王要完了。
这是满殿大臣的共同想法。
她们也危险了。
这也是满殿大臣的共同想法。
她们要说出怎样的提议才能让王上,也让大将军满意?若是大将军不满意……嘶!慎言!慎言!大白天的不要讲血腥鬼故事!
大臣有一个算一个都苦着脸。
那位将军的作风其实也引起了内部的不满,但谁又有办法呢?她虽然残暴疯癫,但着实战功赫赫。
南方没人在意前一个话题,但稍微北一点的地方有很多人在乎。
比如话题中心的东莲王。
当然,没人敢在她面前提这件事。
她们也不知道这位驰骋沙场所向无敌多年的边界军将领能不能意识到这点,毕竟她的权谋手段就是物理手段。
看得清的妖族知道她即将满盘皆输的原因之一,这看得清的大多数更是原因本身。
按理来说,摄政王通常会和占据了大多数资源的氏族们合作,二者相互制衡各取所需,但东莲王就不是一个讲理的家伙。
她砍瓜切菜一样把氏族当“吾之薪柴”,与氏族的关系和她的内政能力一样硬,僵硬。
和樗尤王此刻热闹喧嚣的宫殿不同,她的宫殿十分冷清。
这里的雕梁画栋依旧华丽厚重,檐角镶金嵌玉,顶上明珠光泽诱人。泛着幽香的油脂燃着烛火,为府邸染上一层丽色,四四方方的殿堂充斥着厚重的芬芳。
行走其间,撩开那一层层薄如蝉翼的轻纱时仿佛都会被芳香阻隔。
但是里面没有人。
氏族子不见了,曾经为她沉默拖走氏族子的侍从不见了,她也不在那个玉座上,她们都不在这。
风也不曾经过,于是铁天仙旗垂下来了。
一道漆黑的影子经过,旗帜短暂地飘起,又落下。
……
君华看着无边的夜幕。
夜风吹得眼睛干涩,她索性闭上眼。气流中飘着的浮尘刮动虫翅,在更远的地方,似乎有河流。
“你为何要救他们?”陌生的声音骤然响起。
司月猛地回身,握剑警戒,满脸惊疑不定。
君华不疾不徐地回头,那人身后跟着几名随从,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她们。
女妖半眯着眼,金蜜色的眸子如古井无波,它转向了笼中人,又转向扶着君华才勉强站立的阿旭。
“你原本只打算救他一个吧?”
君华皱眉:“你怎么知道,难道这一切是你刻意安排的?”
女妖:“不是我。这段时间足够我知晓你的来意,现在,你能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君华不着痕迹地护住身后众人,手放在剑柄上。
女妖比君华高出不少,身材粗壮,虎背熊腰,看着极富威胁。她粗大宽厚的手上有习武留下的厚茧,那柄平平无奇的佩剑也透着寒光。
那是见过血的剑,这个人绝对不会是什么扮演侠客的路人。
不论心里如何警惕,君华还是好好回答了她的问题:“我见到了,当然要救。”
女妖注视着她,“你救给谁看呢?这些人无甚家财,亦无权势,于你有何助益?就是纳为夫侍也欠缺姿色,你救他们有什么用呢?”
君华语气不善:“我做什么需要给谁看吗?我救他们是我的选择,与他们的报答何关?这么不会说话,你是急色鬼吗?”
“大胆!”女妖的侍从脸色一变,纷纷拔剑。
女妖伸手拦住了她们,看向君华的眼神终于带了些许神采,赞许道:“你是一个出色的战士。吾名许巢蓝,樗尤王麾下将领。如果你愿意来我帐下,待你做出成绩,我会向王上举荐你为新的王将。”
君华愣住了。
许巢蓝后的随从保持着沉默,没有对自家将军的话做出任何反应,肃静得像几尊雕塑。
反倒是被君华捆起来的探子惊得说不出话。
许巢蓝的大名在她这里同样如雷贯耳,她是怎样的人呢?她的朋友与敌人有同样的回答:克己复礼,正直无私,待人宽和。并且,疾恶如仇。
如果她要招揽截了自己货的人,那自己就算她开刀表诚意的礼品!房姹冷汗直冒,低下头躲着在场人的视线。
不,她不能就这么死在这!逃,她必须逃走,逃走才能活下去!刚找到的情报,那可是个天大的宝贝,不管走到哪里都能让她找个好东家的宝贝!
被打裂的左手几乎无法动作,房姹活动了下勉强算完好的右手,一咬牙拧脱关节挣开绳索。她猛地扑向被从笼车里放出来的男妖,刹那间挥出一排毒针。
谁也没料到会有这一出,十几个平民根本躲避不及,被毒针刺中,顷刻间昏迷。众人的注意力被吸引,房姹趁此机会逃走。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许巢蓝怒不可遏:“追上去!就地格杀!”
几个随从瞬间冲上去,没几步就追着房姹消失在夜色里。
君华看向许巢蓝,拔剑出鞘。面对她戒备的眼神,许巢蓝沉默许久才道:“我已下令将她就地格杀,她不会找你们麻烦了。”
“你或许是个好人,你效忠的人可不一定。”君华冷声道。
许巢蓝的声音沉下来,带上些怒意:“此人秉公办事不力,能被两个平民发掘踪迹,导致任务失败。于私私德败坏,牵连平民,卑劣不堪。其无能无德举世罕见,不配为王上治下官吏,也无法代表樗尤一脉。”
君华分毫不退:“她要真是明主,怎么容得下一个热衷于对无辜平民施刑取乐的将军!”
许巢蓝握紧了剑柄,手臂微微颤抖。她深吸一口气,还是松了气势,看上去竟有些颓然。
“我等无用,王上只能倚重齐桧璃。”许巢蓝看向她的眼睛带上了欣慰和期许,“若有足下能为之效力,必不会再有此等龌龊发生。”
君华绷着脸:“再说吧。”本来听这些口音各异的陆地妖族说话就费劲,还说得文绉绉的,差点就听不懂了。
君华转头,强压下担忧问司月:“怎么样了?”
司月的脸色更难看,只能说:“我去追她,她身上肯定有解药,再不济也该知道是什么毒。”
她没好气地看了许巢蓝一眼:“祈祷你的随从没有把她干掉吧。”
君华望着司月离开的背影,听见风中传来许巢蓝被吹碎的话语。
“……我会派我的军医来。”
……
房姹在丛林间飞快地穿行,目的明确地奔向齐桧璃麾下副将的军营。
她率领的大军还在东莲的国界线上,但由副将率领的小股部队会用各种手段乔装混入城中,在山野驻扎。这样的部队在齐桧璃手上只有一个作用,就是中转消遣玩具。
房姹不是没听过南街那个白发剑客的名声。但这个剑客一不贷与帝王家,二不管城中大事,只一副隐士做派,不惹她就安然无恙,各路探子都对她敬而远之。
她家里就两个人,她们怎么也不会特地去得罪,但怎么抓了个歌伎就惹来了那么一尊杀神,杀神后面还跟着该死的许巢蓝!
早知道这个歌伎背后是她,打死她也不会抓他充人头。就算她倒霉抓错人,只要好好谈一谈,让她看看她的剑,房姹肯定该给人给人,该赔礼赔礼。
现如今,房姹就是把白剑和许巢蓝祖宗十八代都骂一遍也无济于事。她已经得罪了许巢蓝,能保下她的只有和许巢蓝不对付且势力强大的齐桧璃。
她还有一道重要的情报,有这道情报在,她一定能得到齐桧璃的重用!
话虽如此,可谁愿意在一个疯子手下做事呢?
房姹越想越恨,她本来就不是哪个将军的嫡系,她只是一个有点能耐又势单力薄的江湖客而已。樗尤王大肆招募她这样的江湖客来打探消息,她抓住这次机会打算好好竞争一番。
谁知道房姹卯足了劲往上爬,平日事事小心谨慎,到头来竟被一个救心上人的剑客给毁了。
什么世道啊!真要那么喜欢倒是纳了塞屋里,害她抓错人!
房姹一边在心里怒骂不止,一边向军营狂奔。
她翻过一片河滩,再次进入一片树林。肺里火烧火燎地疼,左手已经青紫一片,怕是不能要了。狼狈不堪的房姹忍不住又骂了一声,扶着树木继续前行。
“【停】——”
房姹的身体猛地一定,双腿灌了铅般动弹不得。她的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恐惧,这几个音节她听不懂,但她现在的状态说明了一件事——有人在对她使用咒文。
在东莲王的誊抄院子里蹲了好几天,她当然知道这些咒文多凶狠。
“少侠,少侠饶命……”房姹颤抖着开口,“我们无冤无仇的,对我用咒文您自己也有损伤吧?何必呢哈哈,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好好,谈谈……..”
“把解药给我。”那人说。
房姹一愣:“什么?”
很快,她反应过来:“啊,解药啊。在我右边的口袋里,我现在也动不了,你自己来拿吧。”
被定住的身影一动不动,声音难掩的惊恐。
施咒人犹豫了一会,还是上前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房姹闭上眼。
她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呼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