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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2、风烟霜月(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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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明珠赶到了守卫的住处。
她瞄准机会,撬开窗户,翻进了守卫的屋子,气息平稳而隐蔽。她飞快而仔细观察着房间的布置,快步走到床边,确认过没有头发丝系线之类的记号后,伸手掏出盛有熏香的布袋,取出相应的数量,再将毒药粉倒入其中。
房明珠小心将物件与陈设复原,正要离开,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房明珠连忙躲到一侧,借着窗户的缝隙观察。
“开门!官府查案!”着甲的兵士沿街齐步跑,又各自散开,不耐烦地砸着一户人家的门,进屋后一通鸡飞狗跳地翻找,又急忙地出门。她们之后,是另一队齐步跑的兵士。
房明珠心下一紧。这时候查什么案?为什么特地到这附近查?
“上官!没发现可疑人物!”一名士兵汇报。
上官厉声道:“封锁街道,挨家挨户地查!粮仓不得有失!”
粮仓!房明珠一惊。难不成是其他编队失败被捕暴露了?不,应该没有,否则士兵会直接来查看熏香,而不是沿街调查。想来只暴露到了“对粮仓下手”的地步,具体目的尚且不知。
那也糟了,旭华人又不傻,一定把粮仓相关从头查到尾,保不齐还要人员大换血,换掉驱虫熏香这种事都是顺手的。
房明珠顿觉不甘,她可不能两手空空地回去!
使徒眯起眼睛,找准机会,猛地冲了出去,双手虚虚一拉,立刻凝出火焰形态的弓箭。火箭离弦,直直扎向不远处的粮仓!凝聚出的火焰依附灵力存在,瞬间攀附在建筑上,飞速往内部灼烧。
“敌袭!”
“快,快灭火!”
“走水了!”
“咻——!”
“去请大妖!”
房明珠扔了一管助燃剂,转身就跑。她抓紧时间,绕掉追兵,往姚兰生的位置去。
此时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城外野花初绽、春草柔嫩,骑马游春的人不计其数。
腾挪之间,房明珠袖中忽地掉出几块碎银。情况危急,使徒优异的眼力还是让她注意到碎银上的标记——权贵家的银两是会刻专属记号的。这也是为什么她们原本打算装作盗窃财物离开,这种“专属银两”十分明显。
……不对,数量明显少了,掉在半路上了!
房明珠到了姚兰生身后,一手搭在她肩膀上,急切道:“撤!”
正在陪小孩玩的姚兰生顿时一愣,当机立断,抓过身边的程朝,将刀片抵着她的喉咙。姚兰生喝道:“控制这儿的所有人!”
房明珠不明所以,但这么多天来她依旧习惯了听令,使徒一掌拍在地上,黑边红底的纹路闪着光蔓延开来,在地面上构建出一条条流动的火。火焰瞬间攀升,缠住一个个悠闲踏青的权贵。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下一秒,追兵立至。
为首的军官看清形势后脸色铁青,姚兰生上前一步,高声道:“让你们的士兵和大妖都退后!否则我们就动手!”
刀刃压向少年细嫩的脖颈,沁出一线血珠。与此同时,被诡异火焰缠住,顿觉灼烧疼痛的权贵全都在彼此的鬼哭狼嚎中反应过来,争先恐后地下令:“退后!退后!”
“郭靳!你忘了你的主家了吗!”
“快点按她们说的做!退后,退后!”
“女君饶命,放开我们吧!那个军官是我的家臣,我保证她不会动手的!”
“花梅……”程朝小声喊她。
姚兰生一动不动,直盯着郭靳,低声道:“乖一点,一会儿就放你回去。”
程朝不说话了。
姚兰生咬紧牙关,她在赌。赌军官顾忌于在场权贵的势力,不敢动手,也赌大妖没想起要施法定住她们。
……大妖还没来。
姚兰生心下一松,大抵是房明珠跑出来时做了什么。她使了个眼色,两人默契地开始缓步退后,郭靳握紧佩刀,跃跃欲试地要上前。
“动手!”姚兰生喝道,房明珠手上攥着的火线就随机断掉一根,飞快燎烧着另一端的权贵。那人惨叫着,不一会儿就化作一具交谈。
权贵们沸腾了,恐惧加倍地席卷。
“郭靳!说了你不许动!”
“别以为我们死在这里你就有资本向陛下投诚!为了安抚各家她还是会把你推出去!”
“郭靳只要能站住,我能让你官至将军!”
“郭靳!!”
“郭靳,退后。”姚兰生平静道,“你可以再试几次,反正我手上有的是人质,我们不妨来猜猜,谁会是下一个。”
“不不,不要,女君三思啊!你们是望青人对不对,我给你们粮食,我们卢家退兵!”卢家子尖叫道。
她的话似乎指明了一条全新的道路,氏族子纷纷自报家门,姚兰生皱了皱眉,不耐烦道:“你们说了不算!”
……那谁说了算?
郭靳咬着牙,下令道:“后退!”本就迟疑的兵士如蒙大赦,连忙低着头往后退,生怕在这个场合被哪位贵人记住。
两人开始后退,退出一定距离后,房明珠渐渐松开了火线束缚,她维持不了那么远距离的操控,姚兰生却还牢牢勒着程朝。
她转头问:“怎么样?”
房明珠说:“可以走!”
姚兰生松开手,少年摔倒在地,捂着喉咙不断咳嗽。伤口未曾深入,只是破了皮,可她还是疼得厉害。程朝抬起头,脸上挂着泪,不可置信地看着姚兰生。
两人的身影消失了。
程朝愣愣地看着她消失的位置,徒劳地伸手一抓,只有温热的风从指缝漏走。一只手死死攥紧草叶,用力往上拔,薄叶被扯断,反而割伤了皮肤。
……
一落地,迎接姚兰生的就是一排枪尖。
还好兵士们眼力好,认出这是自己人,又把武器挪开。确认过状况后又把她们往中军帐带,军帐里已经站了几支形容狼狈的编队,大抵是旭华人发难的时间相近,剩下几支编队也陆陆续续回来了。
仔细一看,没少人。
君华的脸色好看了些,问道:“情况怎么样?”
众人轮流汇报,很快厘清了事情经过。三支队伍在行动时泄了行踪,引来敌人的注意,当地主官立刻上报,搜查令就下来了。各个队伍的完成进度各异,有的已经成功混进了毒药,有的还在确定粮仓位置,还有房明珠这样投毒一半事发的。
暴露了行踪的三支队伍愧疚上前请罪,君华摆摆手:“算不得什么事,失败就失败了,人都回来了就好。想立功还有的是机会。”
她本来就是出个主意看能不能削弱不仇琬的力量,并没有把战局胜负寄托于此。
“……其实,也是烧成了一部分的。”房明珠犹豫着说,“娘娘给的助燃剂很奇怪,水也浇不灭,大妖也没什么主意。当然不排除天君手下有奇人,但总的来说,一成的损失肯定是有的。”
定安将军顿时喜笑颜开:“一成也是损失,干得好!接下来就看我们的了!”
“将军,我……我还有些猜测。”姚兰生犹豫着说。
“什么?”
“城中的氏族太多了。”姚兰生说,“多得不可思议。可这里是前线,她们来干什么?上一次氏族全家上前线,还是二征裘罗期间。”
君华一愣,忽然笑了:“若真如此,如今迎战大军,倒是个好消息了。”
编队离开了,君华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换了个话题。她问:“什么助燃剂,真那么好使吗?”
连泽说:“我也不太懂,但好像是巫女们搞出来的。”
……
巫女们产量不高,还恩泽不到中线。
不过君华也不纠结于此,很快开始整兵待战。
她正在城墙上巡视。
“将军!”整装待发的队伍中忽然爆发出一个声音,君华回头看去,那是一个沧桑的面孔。
君华笑起来:“啊,是你。怎么了辛回,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辛回是一个士兵,一个老兵。
她早已经升官了,或许不应当称为士兵,应该是士官,队官。但对于辛回来说,她就是一个兵,从军很久,打了半辈子仗的老兵。
她很早就跟着将军了,早到她已经没有一个从军的旧相识了。从樗尤王还在,她的将军还在巢蓝将军麾下时,她被将军连同很多流民一起带走。
一开始她也不懂什么是纪律,要怎么打仗。拿起刀只会手抖,乱哄哄地抢食物,将军快把嗓子喊哑了也没人听话。
——她说到这里,有人忍不住笑了。君华也笑了,有点窘迫尴尬,但没有愤怒,甚至还有些怀念。
她是没有什么家人的,母亲和阿姊早就死了,自然也没有家。但她记得,将军对自己很好,对流民,还有很多人,所有人都好。在将军麾下训练,和姊妹们斗嘴打架,闲时出去喝酒,已是极好的了。
对辛回来说,南边那片换了无数主人的土地,是她的家。
当年和她一同被将军带走的,她的家人们已经埋骨在天南海北的地方。
将军,将军,她已经没有家人了,她还能回家吗?
刚才还有着笑声的队伍此刻无比安静,没人笑话这个老革颠三倒四的话语,也没有人去看她。她们不约而同地抬头,看着她们都将军。眼睛里的泪水落下又积蓄,哽咽的声音被下了死力气按在喉咙里,她们的眼睛也在问——
君华望着她们,她依旧笑着,银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打完这一仗,我们回家。”
……
第一战爆发在营寨中,迎敌的是定安军一个偏将。
君华没人手控制那些城池,修营寨的人手还是有的。旭华军与望青占城之间,分隔着多水多林而潮湿闷热的野地之间,营寨众多。军队分数路,分别把守营寨,彼此守望,大军坐镇后方。
这样结实致密的抵抗阵线当了旭华人许久,给了望青军喘息的时间。
有将领笑着摇头:“可算到她们来拆我们的营寨了!”
大魔花未至前线,中线战场的望青军一直在拆营寨。拆完一座还有一座,旭华人布防千里,她们只能被迫攻城拔寨地奔袭千里。阵线打散又拉长,后勤几次跟不上,差点酿成大祸。
现如今情势逆转,轮到旭华人在山林中跋涉,和蚊子蚂蝗作战的同时还要与她们对战。一旦她们停驻,望青军立刻开始围点打援,耗得敌军人仰马翻。
君华摇摇头:“营寨拦不了她们多久的,旭华军人多。这么长的战线,这么广的土地,几个月能修多少营寨?她们拿人命堆,不出这个秋天就能堆平了。”
“那我们……”
“打。越是硬仗越要打。”君华说,“定安军最擅长打的就是这样的仗。只要西线撑住,等平昌侯她们到了无尽泽边,我们的转机就来了。”
她走到沙盘前,仔细观察。
风岑境内有许多河,河道仿佛被勤劳的蜘蛛细细密密地织起来,连成一张大网。塔兰安河流过,灌溉了大片水田,这条大河也横亘风岑,将国土一分为二。
除了水田,还有不少芦苇荡。
旭华军占回前段时间被抢的城池,又去拔除望青人修得密密麻麻的营寨,死了不少人,花了不少时间,终于开始与望青面对面的对峙。
此时已经是秋天了,白花花的芦苇飘飘荡荡。
望青人并未尝试反攻,大多只是防御战。她们人太少,每一次反攻都是赌博,输了就要失去太多。也就是仗着岱王在前线,她们还有不肯投降的心思。
“望青人自出西北以来,一直在打聪明仗。”不仇琬望着前方的芦苇地,“人家不择手段,咱们再傻傻地拿人命跟她们硬碰硬,不值当。”
拔寨期间新提拔起来的将领郭靳应道:“陛下英明!”
不仇琬问:“你能不能活命,就看这一仗了。郭卿,好好打。”
郭靳的撤退太不及时,那犹豫的态度引起了太多权贵不满。这样一个小军官按也按死了,谁知道她竟这般有手段,硬生生逃出死牢,趁陛下上朝,一把跪在车架前喊冤,愣是保住了一条命。
不过这条命还能保多久,就看她这回能立多少功了。
“是!”
郭靳送走了皇帝,立刻到军营中巡视。
营中堆放着近千木桶这还只是一部分。更多的木桶正在源源不断地运过来,散发着异样的鱼腥味。运送辎重的民夫皱着鼻子,似乎受不了那股腥味,搬运木桶时手一脱,木桶侧翻,立刻淌出些许黏稠的棕黄色油体。
“都仔细着点!小心掉了脑袋!”兵士呵斥着,民夫连连道歉。
她急忙又扶起木桶,推着辎重车返回,车轮留下一地腥臊的辙。
……
君华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困惑道:“鱼?”
江薇愣道:“您今天想吃鱼?”
君华没好气地推开她:“我说鱼腥味!你没闻到吗?”
众人面面相觑,都抬起下巴,鼻子使劲嗅了嗅,都摇头。侍从说:“兴许是附近渔民在捕鱼晒鱼,您鼻子太好使了。”
这是常见的,风岑多河流,盛产名为乌霜的大鱼,作鱼脍最合适。正所谓饮御诸友,炰鳖脍鲤,乌霜鱼鱼肉离水至入口不超过一炷香,讲究的就是一个活杀现脍,切出的鱼肉透光见血,回甘如泉。
贵人只要鱼肉,鱼脏就赏给下人,或是直接丢弃。这就造成了乌霜鱼成熟期间,城野之中,一门两边香臭各异,朱门绣户飘甘香,片片蝉翼透月,草棚芦屋尽腐腥,筋渣肠脏遍地是。
侍从细细描述了鱼脍的美味,君华只说:“你们陆地妖讲究,我们吃鱼都是弄死了就扒着生啃。”
使徒忍不住插嘴:“您那天捆上来那种鱼吗?”
君华说:“是啊,那种大鱼最好吃,油肉丰厚,吃一顿顶半个月,可遇不可求呢。”
使徒听了她的回答就挺没滋没味的,她没事嘴贱这一下干啥?
“好了,都回神,打完再吃鱼。”君华拍拍手。
兵马整装待发,前方是一场躲不过的正面决战。今早,斥候就说有大批旭华军队绕道,似乎是打算偷袭,相对的,君华也领兵出来拦截。
号角与战鼓已经熟悉了吹奏敲打的人,它们看不出这些兵士有哪些不同,自顾自恢宏地响起,鼓舞士气。
一黑一灰两支甲军厮杀在一起。
第一种鲜艳的颜色是红。它飞溅、流淌、堆积。无数抬起又落下的胳膊,一支支刀剑,数不清的箭矢飞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