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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鬼门关(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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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火映亮了四周。
堡垒由金属架构而成,犹如结构精密的蜂巢。地下是伤员集中地,一层是武器锻造所,二层是瞭望台,三层则是“耕地”,兼职了士兵的休息区。
三人被带到负一层,那是伤病营。铁堡负一层的墙壁涂了层厚重的油膏,铁锈和油脂香混合,冲淡了血气。
“那盔甲的主人是我们军里的。”阿筲起了话头,“一会儿我带你们去见她妹妹。将军说,希望你们帮个忙。我们这的人回不去,要是你们愿意,就带点遗物出去。不拘给谁,找个大概的地方埋了也行。”
进了鬼门关就出不去了。几十年守下来,摄政王死了一堆,家乡的归属权从这个国家换到那个国家,阿筲也知道,一定要送遗物给死者的家人是不实在的,太难为人。
祁访枫愣道:“什么?”
阿筲挠挠头,神色有些失落:“不愿意吗?”
祁访枫连忙摇头:“没有,没有的事,我们答应了!”她后知后觉地看向两个大人,君华点点头,司月也不曾出声反对,反而欣慰地看着她。
祁访枫安心了。前方,阿筲推开门,提高音量:“起一起,外头来人了!”
黑暗中骤然亮起灯火,刺得祁访枫眼前一晃。她好不容易适应了光线,眼前的一幕却让她再次沉默。
每个人都像还有一口气的尸骸,她们躺着、坐着,宛如被千万年风雨腐蚀的雕像群,却比古文明留下的石像更冲击人心。有些东西比石上攀附过的青苔更沧桑,比模糊了轮廓的石像更让人心痛。
小孩把脸埋在长姐怀中,又倔强地转过头,强迫自己多看一眼。
仿佛是确定了她们的来处与气息,室内忽然热闹起来。那是一种死而复生般的活力,声音嘈杂到刺耳,却让人安心。
“你们从哪里来的?”一个断了右手和双腿的士兵看向她们,激动地在君华身上打量,“我家在凉梭国北边,白山县,我妹妹叫青青,她——”
“外面怎么样了?我来时策孚王和风岑王在对战,打到我们那块,我还请风岑王喝过酒呢!”
“你那点事说了多少回了,谁爱听!没准她们都不在了呢!”
伤员们吵得厉害,阿筲只好拿了铜锣一敲,厉声道:“安静!都听我说!客人们从东莲国来的,她们来送还文娘的盔甲。”
话音未落,一直在边缘沉默的伤员忽地站起来,她脸上蒙着纱布,两只眼睛都瞎了,身上也有着说不完的残缺。她踉踉跄跄地扑上去,周围人拉了她一把,才没让她摔倒。
伤员颤抖道:“文娘,文娘怎么了?”
阿筲说:“魔化了。”
伤员骤然停住颤抖,缓慢地站稳了。她猛地一颤,嘴角扯开,好似要哭了,却又什么声音都没发出,静静地坐到一旁,只有纱布溢出一片鲜红。
室内有一瞬间的沉默,又很快热闹起来,比方才更喧嚣欢快。
“从东莲来,那你见过我们元帅了吗?她和姐妹们还好吗?是不是已经建国了,有没有打下很大的地盘?”
“外面现在是什么样子?”
她们七嘴八舌地问,阿筲也没法让她们停下,爱莫能助地冲她们摇摇头。
司月出面,将她们一个个安抚下来,每个问题都细心回答,不知道的也尽心宽慰一遍。末了,她说:“你们将军听说我们来,请我们帮忙送些东西回去,你们想送的只管给我就是。”
事情到司月这个退役官员手里就井井有条起来了。几乎每个人都有想送回去的东西,但大多是自己身上的一撮头发,一块鳞片。
从家乡带回来的东西早就遗失损坏,就算还有剩下,她们也想留下当个念想。至于能从这带出去的,魔物的尸骸还是浸血的泥土?
这片充斥着魔气的土地没有任何能让她们带走的事物。
不过也有例外,似乎是文娘亲人的伤员走过来时,递给司月一把长命锁。
“……如果栎山山脚的猎户家还在,就给她们吧。要是不在了,随便找条河丢了也行,洗洗干净。”伤员说。
司月宽慰道:“节哀。”
伤员没回话,继续到角落出神去了。
“遗物”不多,阿筲提供的小箱子轻松装下了。她说:“还有几个堡垒也是我们军的,如果可以就麻烦您和我走一趟了。除了负一层的伤员,不要接触任何边界军,要是被杀了我可没办法替你们说话。”
走过了十三个堡垒,她们在最后一个堡垒稍作停歇,有人对祁访枫产生了好奇。
这样的情况并不是第一回遇到,祁访枫自己就能回答:“我是人类,和你们妖族不一样。我老师带我出来研学,意外捡了你们同袍的盔甲才来做客的。”
说着,小孩熟练地伸出手,一点也不怕这些“面目恐怖”的异族,笑得甜津津的。她说:“要抱吗?我摔倒会哭的,你要小心一点。”
士兵愣了一下,小心用残缺的手把她抱起来。孩童柔软的身躯让她一阵恍惚。
她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柔软的东西了。铁甲是硬的,武器是硬的,脚下踩的,眼前看的,全是坚硬的东西。
柔软在鬼门关是活不下来的,比如魔物的脑花,褪去铠甲的皮肉。
可是抱着这个孩子,她好像又看到了一些东西。那些早就模糊在记忆里的,只能在梦里蜻蜓点水掠过一眼就忘记的东西。
是什么呢?士兵没能想起来,大抵是因为她还不到要死的时候。
她把小姑娘放下来,生疏地、慎重地摸了摸她柔软的发,笑着说:“你阿娘和阿姐一定很爱你。”
祁访枫拉着她的手,认真说:“你也是。”
士兵笑着说:“如果我的孩子能像你一样,我能在这里守到魔族灭亡。”
“她叫什么名字呀?”祁访枫露出好奇的眼神,“没准我和她一起玩过呢!”
士兵想了想,只说:“我忘了。”
“为什么?”君华忽然出声了,其余两人被她吓了一跳,她这一路都在沉默。
她说得很慢,回忆着,思考着,一字一顿道:“为什么守在这里?”
有士兵歪歪头,这个姿态让人看清了她被咬去的右耳。她说:“不守住这里,西大陆就完了。”
另一个人说:“而且在这里,除了活下去没有第二件事要我操心了。要是再让我回去交税,我还不愿意呢。”
“征兵时挑中我,我就来了,也回不去。”
“……”
祁访枫正要说话,阿筲忽地抱起她塞到君华手里:“时间到了,快走吧。一会儿魔物要开始冲击堡垒了,你们留在这里不安全。”
阿筲推着她们往外走,不留一点拒绝的余地。
鬼门关的边缘,往后几步就是另一个世界。
阿筲看向君华手中的小箱子,低声说:“我的姐妹们就拜托你了。”
君华沉默,点了点头。
阿筲头也不回地离开,她的速度很快,逃也似的冲回堡垒之城。很快,她们听见远方魔物嘶吼的声音,喊杀声断断续续,堡垒亮起一簇簇光芒。
巨龙苏醒了。
兴许是军务繁忙,战况激烈,到要走时那位下令的将军也没露面。
祁访枫看了眼司月,又看了眼堡垒之城,蜷缩在长姐的怀抱里一言不发。她想起了东莲王城外的几具尸体,又想起了堡垒中的士兵。
……
君华打开院门,就见若木趴在躺椅上看书。
她抬眼一看,随口道:“小枫呢?怎么,这趟玩得不开心吗?”
“……”
若木抬头,手指翘起,书册落到身上。她起身带人进屋,边说道:“怎么了这是,司月给你衣服泼墨了?”
阳光从窗外倾泻进来,照在蛇妖白皙柔顺的长发上,就是发尾莫名炸起尖刺,显得有些诡异。
鳞片往往重而顺滑,但随着它的生长,尾端的鳞片会出现开裂的情况,裂纹犹如枝丫生长,直到长出裂纹的部分掉落。此时尾端的鳞发彻底变成被切了刀花的白菜。
君华坐在窗边,说:“帮我修修头发吧。”
“好。”
若木在她背后握着一缕长发用匕首修理,匕首光如镜面,十分锋利,刀刃唰唰削掉了白发上的尖刺。蝶妖熟练地把这撮头发绕到一边,卷过另一缕手法娴熟地削起来。
“我今天去了鬼门关。”
“嗯。”
“她们很辛苦。”
“这你刚才说过了。”若木指出她的心思,“这么多人我可养不了。”
君华愣怔,旋即恼怒道:“我是那种人吗?!”
若木一手托着长发,一手拿着匕首,眉毛挑得老高。
君华:“……”
若木慢悠悠道:“下回说这种话先数数这条街有多少人,再看看我们现在养的家伙。”
“看来是我帮你太多回了才给了你这种错觉,认为什么东西只要带回来塞给我,就能养得好好的。”若木说,“边界军的事你想都不要想,没了这一批还有下一批,大陆边界要是没人镇守那才是真的末日。”
“那时候你要怎么办?再把下一批也带回来,让我给她们找个大一点的‘南街’,然后再下一批,下下一批,直到整个大陆的妖族都被你扫荡干净?”
若木问:“然后呢?谁来镇守边界?你吗?你一个人守住快有六分之一个西大陆的鬼门关?”
君华不说话了,若木削下又一缕鳞发的开裂部分,顺手把匕首戳在桌上。她把人转过去,反手拔出匕首:“好啦,头发还没修完,别动来动去的。”
鳞发被唰唰削下碎片,蛇妖的头发又长又茂密,修得趴在桌上昏昏欲睡。
阳光暖洋洋的,乍一看还挺岁月静好……个鬼啊!祁访枫一进门看见若木拿匕首对着君华的脖子比比画画,吓得魂飞魄散。
恰逢君华幽幽转醒,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蛇信子嘶嘶往外吐,嘴角像爬行动物的吻部一样延伸开裂,那对狰狞可怖的毒牙还伸展似的活动了一下。
祁访枫:“……”
君华打了个招呼:“起来啦,吃饭没?”
祁访枫一脸恍惚:“啊。”
君华:“?”
若木瞥了她一眼:“吓到了?”
祁访枫恢复理智后细细打量她的动作,先是松了口气,然后狠狠点头。
君华:“啊?”
祁访枫没管她,自己跑出去了。君华想挠挠头,被若木一把拍掉:“别添乱,刚理了一半。”
君华:“……我吓到她了?”确实,人类长得那么老实的,毒牙什么的对她来说太吓人了。
若木:“是啊。”八成是没反应过来她在理发。
君华苦恼了一会:“我知道了。”得想个法子挡一下,别给吓坏了。
若木:“嗯。”确实应该苦恼,这缺心眼的小破孩子。
若木盯着君华的头发长度,提议道:“要不要剪短一点,这么长会太重吧?”
君华:“剪吧。”
若木从角落拖出一柄铡刀,刀面倒映着凛凛寒光,一看就杀气十足。君华熟练地举着头发,躺下,将头发铺开。
祁访枫飞快地跑进来,边跑边喊:“大姐,我——”
若木伸手收拾整理了一下头发,然后拉下铡刀。
“锵——”切下来的白发瞬间硬化,哗啦啦掉了一地,发出清脆的声音。
祁访枫发出惊恐地尖叫。
若木:“不要说脏话。”
“剪头发呢,你要剪吗?”君华看看她,又看看惊魂未定的人类,提议道。
没人理她。
祁访枫颤抖地指着铡刀:“谁家好人剪头发用这个剪!而且为什么我们家有这种东西啊!为什么我以前从来没看见过?”
若木笑眯眯地:“障眼法呀,你没学术法,当然看不见。”
祁访枫愤怒至极:“这东西我看不见,要是伤到我怎么办!”
若木:“我治得好。”
祁访枫:“……”
“我要打死你!”
若木轻飘飘一伸手,抵住小孩脑袋:“唉,打不到。”
祁访枫暴跳如雷。
若木气完小孩,嘚瑟地甩着匕首出门祸害别人去了。君华只得好声好气地给祁访枫顺毛,好半天才问出她原本要干什么。
“你想帮忙送遗物?”君华确认道。
祁访枫点头,急切地说:“我可以的!”
“我刚找桑姨问过了,你们走商去的那几个地方就有边界军的家人!”祁访说,“我如今年纪小,你们肯定不信我,等我再长大些——”
君华定定地看着她,难得打断孩子说话:“等你长大,太晚。”
祁访枫眉头倒竖,正要反驳,君华话音一转:“不如就现在。”
“啊?”
君华:“我有一个好主意,你要来吗?”
祁访枫一锤定音:“干了!”
她大姐就这点好,在她眼里三岁小孩也是能平等对谈的存在。
【“剩余寿命:四年零七个月。”】
祁访枫愣愣地君华。
……
【“别急着感动,我劝你想清楚了再做。”】圣通王忽然说,【“这不会让你过上平静的生活,你在自找麻烦。”】
祁访枫说:【“只是送还士兵的遗物,怎么就是自找麻烦了?”】
【“人是贪心的。你走了这一步,就不会只甘心走这一步。”】圣通王说,【“你会一步步把自己推进深渊。”】
祁访枫冷哼一声:【“真进了深渊,我就去和魔物打架。不管以后走不走,而且如果我要走,它就必须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