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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进城 ...

  •   死亡之后,首先是黑暗。

      没有方向,没有重量,没有欲望,生命所赋予她的锚点通通消失。

      第一份重量是哭声。

      氧气不是管道的赠品,而是她的自主挣扎。第一份感知,第一次下坠,疼痛、重力,无知无觉的哭声。

      第二份重量是欢笑。

      拥抱,观察,簇拥,托举,笑声欢庆她再降生。

      第三份重量是询问。

      黑暗问黑暗:“她需要什么?”

      第一个方向是拓展。

      黑暗说:“她是人类。”

      第二个方向是关联。

      黑暗说:“人类需要什么?”

      第三个方向是自我。

      黑暗说:“我们问问她。”

      ——“你想要成为怎样的人?”

      她调动躯体成分,讯号传递,搭建桥梁,电流带动思考,组织牵引组成,回答赋予意义。第一种欲望是生存,她说:“活着。”

      “那么,”黑暗说,“你需要健康。”

      它留下一瓶药剂。

      黑暗说:“你需要力量。”

      它留下一把利剑。

      黑暗说:“你需要思考。”

      它留下一面镜子。

      黑暗说:“你需要交换。”

      它留下一架天平。

      黑暗说:“你需要情感。”

      它留下一支长笛。

      黑暗说:“你需要引领。”

      它留下一根权杖。

      黑暗说:“你需要死亡。”

      无尽的暗色向后褪去。

      它们说:“想起你的名字,再降生,再生存。”

      她睁开眼睛,知识与认知一同苏醒。

      听觉接触了世界,首先是一声恸哭。

      “救救她!”

      她望了过去。

      女人的恸哭撕扯着路人的耳朵,他们没有停留,留下怜悯不忍的一瞥后匆匆前行。大厅人流来往,血腥混着酒精,护士高举着吊瓶,跟着病床急行。手术室的灯光熄灭又亮起,死亡司空见惯。

      她紧紧抱着怀中的襁褓,哪怕婴孩已经断了生息。护士试图将婴儿从她怀里抱走,心下不忍,温声劝着。女人愤怒又绝望地扭开,将脸颊贴着孩子余温尚存的肌肤,哭得泪流满面。

      “我的孩子,她还没死,救救她……不要!不要!”

      女人神态癫狂,忽地冲出医院。她的速度太快,医生阻拦不及,焦急道:“拦住她!外面很危险!”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一团漆黑的浓雾翻滚着从天边涌来,吞没包裹了大厦的一角,钢筋水泥铸成的建筑瞬间垮塌,电光闪烁,碎裂的玻璃向下坠落。

      黑雾吞没了大厦,呼救和惨叫混在一起。女人茫然地抱紧襁褓,佝偻着身子,愣愣地抬头看去。下一秒,黑雾包围了她。

      “祁访枫,我的孩子……”

      她找到了名字。

      祁访枫听见了声音。

      “妈妈爱你.......对不起……你会活下去的。”

      ……

      婴儿睁开了眼睛。

      ……

      “快,这里有幸存者!”军人急促地呼唤同伴,将襁褓中的孩子托举而起。

      她发出了第一声啼哭。

      ……

      “……上午八点十分,顺宁三区爆发二级灾害‘虚影’,涟水军已接管顺宁三区,幸存者正向周边片区转移。”

      女婴辗转多个怀抱,终于在摇篮中沉沉睡去。她似乎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中有大片模糊的影子,陌生又熟悉。碎片式的画面蜻蜓点水掠过眼前,她看不清。

      墙根生出一棵野草,飞鸟叼走了它的果子。

      祁访枫望向那手忙脚乱抱起婴孩的女人,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黑白交错的头发凌乱地翘起,眼尾生了皱纹,脸颊上有几道子弹擦伤的疤痕。衬衫扎得整整齐齐,军服的外套随手搭在椅子上,勋章在灰白的天色下闪闪发亮,光线折射,一点亮色停留在复杂的军衔上。

      “……妈妈。”

      话语率先传递到耳际,眼前的景象如剥落的壁画,块块碎裂,变幻的波纹凝聚成一幅崭新的场景。

      她看见新闻播报的一场场灾难,永远铅灰的天空。

      灾难波折了信号,广播断断续续,人群尖叫着冲撞。属于人类的痕迹忽略一切地前行,人类在恐慌中四处奔波。

      她的课本又翻过了一页。

      黑雾爬上高楼。

      她走进了翻涌的灾厄。

      死亡剥夺感知,黑暗带来新生与馈赠。她飘浮着,不知何时终于落地,喉咙发痒,肺部充满力量,张开嘴,只涌出了啼哭。

      直到视线再次明晰,头脑能够解析场景,祁访枫才能有条理地思考。

      她来自一个末日的世界,有幸从灾难中幸存,被一位军人收养,又不幸在十六岁死于灾难。

      现在,她重获新生,不知名的存在留给她许多礼物。

      她需要活下去。

      ……马匹的嘶鸣远远传来,尖锐得像一声狗哨。

      马蹄沉闷地踏着地面,草丛宽大的枝叶跟着抖擞,马背上着甲的士兵欢呼着,拉开了弓箭。破空声先至耳际,箭矢追逐着慌乱逃窜的平民姗姗来迟,刺入皮肉炸开血花。

      “我胜一人!”士兵调转马头,意气风发地对同伴说。

      同伴四下搜寻不见人影,才晦气道:“怎的只剩这一个了,还让你抢了先……”

      “不服?不服到棚屋比比!”

      同伴翻了个白眼:“棚屋人那么密,马蹄子踩死的比射死的多,跑起来没意思。”

      “那……”士兵尚未提议完,就听得一声熟悉的响动。

      “嗖——”

      一支冷箭不偏不倚地没入士兵的咽喉,将人从马背上掀了下去。同伴来不及惊诧,第二箭就扎穿了自己的喉咙。两人双双倒地,正好到地府做一对哑巴鸳鸯。

      战马受惊奔驰离去,两名士兵残存的视线发现了偷袭者。

      她披着一件斗篷,身上背着个半旧的包袱,一身拼凑式的古怪装扮。少年拨开草丛中走出来,身上还挂着零星的苍耳。

      黑发黑眸的少年握着一张弓,神色平静,语气惊诧:“妖族就是不一样,还挺能活。”

      在妖族士兵不可置信地注视下,少年的体型开始缩水,包袱落在地上,她变成了一个站立都难的婴孩,几件衣裳却以精巧的方式绑在身上。

      她坐着,表情不变,静静看着二人死不瞑目地没了声息。

      祁访枫想,如果再不找到落脚地,那下一个没了生息的就是她。谁都能弄死一个小娃娃,而她就算安然走出丛林也不一定能活。

      【“你之前怎么说来着?”】祁访枫问,【“我需要什么才能活下去?”】

      脑海中想起个沙哑的声音,它说:【“找人爱你,亲人,友人,情人,都可以。”】

      【“这是你走出去之后的任务。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的道具没了。”】它讥讽道,【“下一个道具起码要你活够五天才能解锁,你现在一天都活不过去。”】

      祁访枫没应声。

      重生后的相当一段日子里,她的思考能力与记忆认知才同步回归。第一个想法是,复活她的未知存在很懂人类对未成年人的规定。

      第七份礼物是个干活很不积极的“监护人”。而在她成年之前,那些礼物道具甚至被做成了“成就解锁奖励”的游戏,以游戏的形式激励她“完成任务”。

      监护人保管奖励,在她活够相应天数后逐步解锁。

      一个月、一百天、十岁、十八岁、五十岁,分别对应药剂、利剑、镜子、天平、长笛、权杖。

      与此同时,未知存在还懂得设置“新手礼包”——她不是两手空空地重生在密林里的。

      她有七瓶短暂恢复成少年体型的药剂,六支必中即死的箭矢,以及更多目前还解锁不了的道具。

      按理说,够了。

      哪怕起始寿命只有三天,在这些道具的帮助下,她足够混进最近地城池中,骗一个同情心泛滥的妖族收养她。

      【“你的箭没了。”】它说,【“一个四处打仗的乱世,魔物横行,兵匪无数,你说说你想怎么死?”】

      【“她死了,别看了。你做的这一切根本没有意义。就算你真救了这个平民,她也养不起你。而你,为了这么个死人,失去了最后的自保手段。”】

      【“一个四处打仗的乱世,魔物横行,兵匪无数,你说说你想怎么死?”】

      【“圣通王,你再多嘴我就掐死你。”】祁访枫说。

      她看向远方的旌旗,它飘在炎炎夏日里,在晴空下猎猎作响。旗帜响动,旗杆边的太阳滑向顶端,斜斜地挥洒出光芒,阳光落向了她所在的这片丛林。

      祁访枫望着日头,心下想:最难熬的时候来了。

      她已经在林子里消耗了两天寿命,对这片丛林有了些了解。

      最毒辣的太阳过去了,林间的各种大小动物活跃起来。

      灌木丛的蝉忽然惨叫起来,吵得很。

      与此同时,如果没有人能来“爱”她,那么她就会在午夜死去。

      祁访枫知道这个世界不太平,她这大半天来遇见的土匪流寇和不做人的军队拉出去能凑几支足球队。

      她望着远处的城池,下定了决心。

      喝下最后一瓶能恢复体形的药剂,祁访枫从死去的士兵身上扒了把环首刀,又摸出一副护心镜和些许财产。

      她不会骑马,只能尽可能快地跑向旌旗飘飘的城池。

      【“五十分钟。”】圣通王帮她倒数。

      药剂的效果只有一个小时,如果她不能混进有文明迹象的城池,就只能含恨再终了。

      太阳落山了。

      距离午夜还有六个小时。

      ……

      【“三十二分钟。”】

      森林郁郁葱葱,祁访枫嗅到深厚柔软的腐殖质散发着古怪的气味,仿佛展开怀抱的妇人,唱着歌谣让生命再融入她的骨血。

      带着奇异腐臭味的风往鼻腔里灌,每一脚都像踩入沼泽,千难万难才能拔起,背上的包袱越来越重,祁访枫开始喘气咳嗽。

      它足够生机勃勃,却不是祁访枫需要的生机。她这具身体还太小,深厚的腐殖质层能没过她的膝盖,却不能把她当树木养育。

      但那些更微小的生命已经将她当成了血肉植物,正坚持不懈地往她身上爬,试图咬破孩童细嫩的皮肤。

      ……

      【“十分钟。”】

      她一咬牙,扔掉了环首刀和部分零碎,武器只带了先前摸来的一把匕首。

      ……

      【“三分钟。”】

      祁访枫咬了咬牙,找准机会,闪向士兵的视野盲区。

      人类气息的薄且轻,体型也比妖族小,这是完全可行的。

      【“十、九……”】

      等等!不!怎么偏偏是现在!

      祁访枫瞪大眼睛,脚下不稳,直直撞向了持刀着甲的士兵。

      士兵眉头一皱,瞬间抽刀警戒。

      【三、二、一…】

      士兵的刀挥空,只劈着一顶斗篷,布料贴在刀刃上,被斩出两半。

      另一半斗篷缓缓下落,盖着一个幼小的婴孩。

      ……

      士兵愣住了。

      她左右打量着这个婴孩,错愕道:“谁的孩子?”

      “这算……袭击?”

      ……谁拿婴儿袭击士兵?

      ……

      圣通王在她脑子里哈哈大笑。

      祁访枫忍着恼火,努力装出可怜无助的模样,瞪圆了眼睛看向守城门的士兵。

      两个士兵看她一眼,然后面面相觑。太诡异了,诡异得这些优秀的士兵没有第一时间去搜索可疑人物。

      她们的异状引来了更多士兵,然后,一群山一样壮的士兵围着祁访枫,好奇地对着她指指点点。

      祁访枫:“……”

      人生的阴影啊。

      “干什么呢!”一个严厉的声音响起,士兵顿时作鸟兽散。

      被婴儿袭击了的士兵跑不掉,她暗骂一声,委屈地看向长官:“长官!”

      长官皱着眉,余光瞥到地上的婴儿,瞬间噎住了。

      祁访枫若无其事地试图爬走。

      事已至此,垂死挣扎一下吧。

      或者祈祷一下,这几个士兵还算初具人形,不至于把她戳在槊上挥。

      祁访枫乌龟似的爬了两步,被一双大手捞起来。长官抱着她,还记得去打包地上的零碎,她越翻,眉头皱得越紧。

      “氏族军的装备。”长官面色不善,“这些废物又要干什么?”

      “算了。”她冷哼一声,“让她们养也是害人。”

      长官掀了掀简陋的襁褓,忽然脸色一变。她嘴上只说:“守好了,别让我再抓到你们玩忽职守!”

      “是!”

      ……

      祁访枫缩着,长官看向她,她就睁着眼装痴呆。

      这军官目测有两米多高,身躯壮实得像一堵墙。面容凶恶,鹰视狼顾,扫过来的眼神都像冷刀剐肉。光是看着那双骨节粗大遍布伤痕的手,就能感受到其浸着血的力道。

      但她抱着婴儿的力道很仔细,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要是祁访枫抬头看她,她也勉强露出一个能吓晕小孩的笑,然后说:“别担心,我会找人收留你的。”

      ……行吧,起码心地善良。

      没有了金光浮动的绿林影,军官又着实高大,祁访枫勉强能看清那面旗的详细内容。

      暗红的旗面上缝着一片片黑色的刀形花瓣,刀尖向下,远远看去酷似一朵莲花。

      旌旗下的生民五官比例望之皆不似人,或兽耳兽尾,或鳞片长甲。她们似乎在对着城墙根下的血迹窃窃私语,小吏带了水桶来,熟练地泼水上去,可它貌似总会上新。

      渐渐地,进出的居民忽略了墙根处的鲜血。

      大陆的争霸战争如火如荼,而这片土地在旌旗的阴影下已经安稳了数年。她们能够获得一片土地,一份足以糊口的工作,那关于异常的思考可以截止了。

      祁访枫又看向那些制式古老的房屋。

      房屋前生着耳羽或鳞片妖族好奇地看着她们,却不见惧色,这很难得。她们各自搬着凳子坐在门口闲聊,某些院落后还看得见纺织机,年长些的女妖忙着纺线,光脚的孩童就在树下嬉戏,槐花粘着麻布衣裳,显得分外童趣。

      军官停下脚步,她伸手敲了敲门。

      祁访枫的视线也顺势挪到门前,木门很快打开。

      蝉的惨叫忽然被更凄惨的尖叫声盖过去了!

      祁访枫不可思议地捂住耳朵,但这是徒劳,因为圣通王在她脑子里叫,挡不住。

      【“你什么毛病啊!”】

      【“走!立刻就走!你不能留在这里!”】

      【“你疯了吧!我走了,缺的寿命谁给我补?”】

      【“走!必须走!”】

      【“那你爱我啊!”】

      圣通王就不吱声了。

      此时,距离午夜,还有四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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