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耳星川

1、第 1 章

　　【一】

　　我的爱人。

　　他有一个很长的名字，长得像我们这些年走过的边境线。

　　他生前，我从来没有叫对过他的名字。直到葬礼这天，我才终于完整地、磕磕巴巴地念了出来。

　　我没有流泪，他也不需要眼泪。

　　我从很早之前就有预感他会死亡。

　　【二】

　　我的爱人诞生在让世界为之恐慌的红色阴影中。

　　他的童年是在惊险诡谲中度过的，记忆里总是充斥着阴云、钢铁还有被踩脏的积雪。但我想那时的他应该是快乐的。简陋的生活还有战争的阴影磨灭不了他的信仰和理想。寒冷的冻土上，温暖人心的篝火一直在燃烧。

　　然而现实总是从荒诞的残梦中诞生，像他那样的人注定要走上这条道路，却没有人告诉他这条路最终会通向倒塌的高墙。

　　漫长的冬天过去，春天来临，所有人都欢笑着，庆祝着新世界的降生，他却变成了旧世界的灰烬。

　　他的人生从此布满荆棘，死亡一直在他的背后跳舞。他永远穿着黑色的衣服，我问起时，他只是说：“我在为这操蛋的生活戴孝”。后来我想，也许他是在为那些失去的梦想和希望哀悼。再没有新的消息传来，再没有新的同伴出现，他成了游荡在人间孤独的红色幽灵。

　　没有人可以阻止西沉的太阳，也没有人可以阻止一个人灵魂的自我毁灭。

　　我不懂他坚持的那些信念，我的愿望不过是和爱人一起，在地球上某个温暖的小镇，共享无尽的黄昏还有连绵不绝的海浪。

　　我喜欢他喝了酒之后，摘掉帽子，敞开大衣领口，哼唱起阿廖莎。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声音混合着他的歌声让我在暖意中昏昏欲睡。

　　他会跟我描述冬天白桦林的景色，大雪一场接一场，白皑皑的雪絮穿过疏密的树林。积雪越厚，远处望去，树干上的斑痕就像是无数深邃的眼睛。

　　“这听起来很像恐怖故事。”我每次都这样抱怨，但他依旧乐此不疲地提起。

　　偶尔他会说些冷笑话，比如开着飞机去列宁格勒排队买面包，还有那个苏联人、古巴人和美国人一起坐火车的冻死人的笑话。这是他独有的幽默。

　　“这就是你把伏特加留在身边的理由吗？”我这样问，他用轻笑代替回答。

　　有时候我会坐在他腿上，撩起他银色的长发，端详他深刻锐利的眉眼。我们接吻时，我从不闭眼，看着他慢慢靠近的样子。我想永远记住他，记住他带着硝烟的吻还有落在他银色长发上的月光。

　　这只是我的记忆，北国的雪不会有这些记忆。它只相信自由。

　　【三】

　　我的爱人诞生在让世界为之恐慌的红色阴影中，一生都在黑色的边缘行走。他们畏惧他，咒骂他，现在终于能够庆祝他的死亡。

　　他死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我没有亲眼目睹。

　　我赶到的时候，天光刚刚亮起，晨光照耀着泥泞。他已经合上双眼，停止了呼吸，就连血液都早已凝固。那天的日光苍白又冰冷，可惜他没有看到。

　　迎面而来的冷冽寒风裹挟着十二月的细雪飘进来。废弃工厂里弥漫着硝烟苦涩的味道。如果灵魂也有气味，我想这就是他的味道。

　　我掸开他肩头的落雪：“亲爱的，睡吧，一切都结束了。”

　　如果说我的生活是一出歌剧，那他的死亡是最壮丽的高潮部分。

　　我曾经轻率地以为，如果他死了，我也活不下去。确实有那么几个瞬间，我希望自己躺在铁轨上，以后就不用回忆过去，也不用再思考未来。

　　但是我最终没有这么做。人类就是这么顽强的一种生物，即便是失去身体的一部分，也可以活下来。只是我似乎越来越沉寂，好像灵魂已经在那场大雪里随着我的爱人一起沉睡过去。

　　他的葬礼只有两个人参加。

　　我和伏特加。

　　这个和他名字差不多的高大男人在葬礼上哭得不能自已，我却没有流泪。

　　直到这一刻我才清晰的意识到，我的白夜大概结束了。

　　他的墓碑上没有照片也没有姓名，只有我刻下的一句话——亲爱的阿廖莎，明天的太阳依旧会升起。

　　“我想带他回去。”

　　“回哪里？”

　　“他一直想回去的地方。”

　　我爱他，大概就像是喧嚣的风爱飘荡的芦苇。风停了，芦苇依然挺立，只是再也不会摇曳。

　　【四】

　　我们到达莫斯科的时候，天空正飘着雪。这里的冬天总是很长，持续很久。

　　我们还要转乘绿皮火车去另一个城市，夕阳被远山吞没，暮色很快笼罩大地。寒冷刮风的冬夜，无星的飘着大雪的火车站，却有当地人在感叹，最近的天气真不错。

　　火车终于进站，车头喷出的蒸汽将雪花融成雨滴。我抱着装着他的匣子登上车厢。随着汽笛鸣响，列车缓缓驶出站台。潮湿的月光漫进车厢，洒落在我怀中的匣子。这一刻，我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伊尔库茨克的港口覆满积雪，湖面结着厚厚的冰。这里和我想象中的一样，寒冷、孤寂，却让我的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躺在冰冷又坚硬的土地上，想象这是爱人的怀抱。从西伯利亚吹来的冷风带着肃杀和苦涩的硝烟气息，飘落的雪花亲吻夜色中的大地，我在灰蒙蒙的夜色中，看到他独自站在寂寥的远处，身着一袭黑色的长风衣。

　　我在贝加尔湖畔买了一幢房子用来安家，推开窗户就能看到被白雪覆盖没有色彩的白桦林，远处是无边无际冰封的湖面与苍茫的天空相接。

　　我将他埋葬在正对着湖的小花园里。等到来年春天，或许会有新芽破土而出，他就能看到西伯利亚纯白的雪和贝加尔湖致净的蓝在眼前延伸到永远。

　　我想他会喜欢这里。

　　我的爱人。

　　如果有来生，我祝愿你的理想长存，信仰永不褪色，广袤世界上的所有都对你温柔相待。

作者有话说

　　激情摸鱼小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