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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重逢 ...

  •   “出来罢。”
      柏姜听到前头为首的叫她,抱着小六垂首走上前。

      “娘子去哪?深更半夜的,我们送娘子一程。”
      “不敢。”柏姜哪里还敢让生人驭马,却不想眼前递过来一张牌子——龙骧军。

      龙骧军在北疆大获全胜,明日归京,不止如此,龙骧军的首领乃是代朝前太子贺兰褚。

      柏姜那来不及坐热乎的皇后之位,原本打的是这一位的主意。

      那时候眼看着老皇帝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一旦山陵崩,贺兰褚到时就是顺理成章的新帝,因此,姑母明里暗里暗示了他两人的婚事许多次。可老皇帝突然发难,在不知当时皇后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时竟就下旨将太子贬为庶人,改名褚绍,交由高阳王约束抚养,远走边疆。

      坊间传闻,褚绍并非皇帝亲子,至于生父是谁,更是众说纷纭。

      自然,柏姜自那以后便断了与她的关系,被姑母推着,一路当上了太后。

      竟是他的手下,难道他们早就到了京城?

      柏姜心里擦过一丝侥幸,想当年贺兰褚主位东宫时,不爱铜城奢靡习气,一身白衣,容止若思、言辞安定。

      纵使她使出千般功夫,那人始终彬彬有礼,不见他有一丝情动,弄得柏姜泄气不已。

      虽说近年来铜城里总有他杀人如麻,嗜血成性的传闻,可那毕竟是在战场上。

      他离京时,自己虽与他一刀两断,好歹也帮衬过一二,不教他丢了性命,他总也得记着一份年少的情意。

      这么想着,柏姜提裙,俯身钻进了马车。

      “下来吧。”

      柏姜一掀轿帘,竟是深山里一处老宅。

      “军爷这是要过路钱?”

      柏姜环顾四周,只见山形耸峙,面前一颗古槐,枝干虬结,夜幕里黑黢黢的暗影兀自招摇成一只张牙舞爪的鬼影,遮掩住背后一座荒废多年的老宅。

      面前人不说话,只是木桩一般杵在身前,沉沉地审视着她。

      柏姜侧头,要取下另一只耳坠,那坠子金叶镶宝,光彩夺目,换他数十匹马绰绰有余。

      手却扑了空。

      柏姜摸上耳垂,竟然空无一物——天杀的,定是刚刚与那车夫打斗时脱落了。

      柏姜手滑向腰间又停住——腰间倒是有一块金牌不错,可上头刻着长乐宫的印,断然拿不得,那么只剩下……

      柏姜犹豫片刻,侧身打宽袖里褪下一只镶红宝赤金臂钏,因为箍在大臂上,此时褪下来时触手暖热,带着脂粉香,柏姜低头看了看熟悉的灵芝纹——这是年少时贺兰褚唯一一个亲手送她的礼物,或许他还认得。

      柏姜抬手扔了过去。

      那人精准地接住臂钏,看也未看,拇指只在臂钏上摩挲片刻,便抬手将这价值千金的宝贝扔进了旁边的草坑里。

      既不图财,难不成是要害命?

      柏姜深恨自己怎么能偏信他人,骤然将手中利刃刺向那黑沉沉的身影。

      他竟不躲,只以两指死死地接住刀刃,有细细的鲜血顺着月光中苍白的手腕盘桓而下,如同一条妖异的毒蛇,更奇异的是他脸上被划开深深一道刀口——竟一丝血也无。

      人皮面具,柏姜心头掠过某种不祥的预感,冷声道:“你究竟是谁?”

      来人干脆地扯掉了脸上一层假面。

      借着月光,柏姜看清了他熟悉又陌生的脸庞。

      大概是刚从战场回来,他光是站着就渗出一股浓浓的杀伐气。他身穿软甲皮靴,周身罩着厚重的乌云豹氅,不曾束发,而是通通编成发辫披在脑后,两道如刃般漆黑入鬓的浓眉上方正箍着一根抹额,当中一颗虎眼石灼灼耀目。

      贺兰褚,不,如今该叫他“褚绍”。

      面前褚绍干净利落丢掉金钏的动作、阴沉而冷漠的神色,都叫柏姜倍感陌生,一股寒意顺着脊梁丝丝缕缕攀上了柏姜的心尖,褚绍其人,确实是变了。

      他在皇帝病危的当口大胜回京,人人都说这位是来回归宗室、夺回皇位的,若世人的猜测成真,那柏姜这见利忘义还嫁了他养爹的旧情人,自然是要头一批被清算的了。

      眼前寒光一凛,是外头白生生的月光打在刀刃上,将柏姜的思绪晃回了眼前。

      她把马车里缩着的小六抱出来,孩子已经醒了,呜呜咽咽地搂着柏姜的脖子撒娇,小孩子温热柔软的触感让柏姜惊疑不定的心稍稍安定下来。

      她抬眼,见褚绍潜藏在眉骨阴翳下的双眼仍然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只好公事公办地说:“多谢将军。”

      褚绍抬手,吮着刀口流出的鲜血,终于开口说了今晚第一句话:

      “不谢,听闻今上龙体抱恙,若又要让娘娘凤体有损,可不是我的过失?”

      褚绍一口一个“娘娘”,讥讽之意溢于言表,柏姜知道自己当年对他不住,如今见他怨怼,反倒坦然起来,于是扬着头照单全收,月光如水,洗出她眼底一片澄明:

      “好啊,回宫后还有将军的接风宴,到时哀家自然会为将军请功。”

      小六懵懵懂懂,只知道嬉笑着去捉柏姜的手指玩,柏姜奔波到深夜疲惫不已,更不想理眼前深闺怨妇似的男人,自顾自抱着小六逗他开心。

      窗外夜幕深沉,不时传来夜枭嚎叫,褚绍鬼魅似的踱步到柏姜身后,挑起一根冰凉的手指不经意地戳戳小六的肉脸蛋:“你多大?”

      小六有些胆怯,倚在柏姜怀里道:“四岁。”

      “哦……”

      褚绍抱臂,环首剑“铛”一声撞在身前的轻甲上:

      “四岁,那便是父……不,建元帝崩逝那年。太后娘娘当真好手段,先皇风烛残年啊,你也下得去手——”

      褚绍凉凉的尾音骤然拔高,那恶劣的神情叫柏姜一时反应不过来:“你……”

      “哼、”像是在讥讽柏姜此时还在故作无辜,褚绍嘴角上提,咧出一个讥诮的弧度。

      柏姜怒极,不待他笑音落地便一巴掌将眼前人打得偏过脸去。

      褚绍不可置信地扭过脸来:“你打我?”

      “如何不敢?哀家乃当朝太后,小六乃皇嗣,岂容得你造次!”

      柏姜高高扬起的手被褚绍抓住硬生生掰至颊侧,褚绍要她指天发誓一般恨声道:“你敢说你这太后之位是如何来的?”

      “手铸金人,明媒正娶!”柏姜杏眼圆睁,坦坦荡荡地直视着褚绍怒火中烧的双眼,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你……”褚绍欺身逼近。

      “说话放尊重些,你被贬时先皇后是大着肚子为你求过情的,小六出生天下大赦,你才得以不用在北疆服苦役,后来才能参军打仗。你恨我不要紧,无论如何也不该诋毁她们。”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小六吓坏了,可怜地大哭起来,柏姜红着双眼毫不客气地对褚绍斥道:“退开!四岁幼童你也要欺负吗?”

      褚绍皱着眉头,被小六哭得心烦,终究退开了半步。

      北地天寒,一入夜便要起风,窗纸“撕拉”一声裂了,和着小六的时断时续的哽咽在夜里瑟瑟作响。

      柏姜迎着寒风双眼酸涩,她把小六往自己怀里又搂了搂,轻轻摇晃着,哄着。

      小六迷糊间哼了声,柏姜待要哄,却见褚绍“哗”一下抽出刀,一个箭步逼近窗边。

      柏姜被他惊了一跳,抱紧小六谨慎地往窗外看,只见四野无人,只有一条瘦骨嶙峋的野狗甩着没毛的尾巴在冷风里跑远了。

      柏姜冷哼一声:“你倒是警惕的很,一只野狗也能吓成这样。”

      褚绍没说话,只是看着土墙上柏姜抱着幼子被风吹得不像话的影子,他默默转身,抱着刀往门板前挪了挪。

      屋里的风立时就小了,那墙上的烛影也安宁下来,随着柏姜哄孩子时摇晃的身形在粗糙不平的墙面上轻柔地摇荡。

      翌日清晨,宫里传来消息,说皇帝已经大安了,柏姜俯身叩首,奉上《金刚经》一卷.

      香雾弥漫,众僧齐声唱喏,终于功德圆满,柏姜想起昨夜发生的种种,怔怔然好似黄粱一梦。

      事毕,柏姜在侍女搀扶下缓步登上象辇,随着前头导引太监一声唱喏,大象缓缓起身,柏姜微微阖上眼,她其实有些恐高。

      大象是岭南进贡的珍兽,柏姜阖眼静坐,耳边听着一路的繁华鼓噪,默默盘算着什么时候才能回长乐宫里歇一歇,忽然车驾一停,耳边传来连绵不绝的嚎叫。

      柏姜自己的车驾打城东来,被面前一片战车堵着,堪堪停在城门口。

      而城里头正洪水似的涌来一帮重甲的禁卫,浮尘漫天,把宽敞的城门口几乎堵了个水泄不通。

      前头的禁卫打中间把方阵撕了个口子,有个被厚重大氅裹簇着的矮瘦太监骑马慢悠悠地在如潮的禁卫中出现,正是那刘全安的干爹,宋阿濡。

      宋阿濡一介宦官,历任三朝中常侍、又拜太师、太傅,已经是权倾朝野。传说这宋阿濡每日晨昏必饮牛乳,所以年近五十面色白净异常。他后头跟着个穿青衫的年轻太监,忙不迭下马高举双手将他搀下来。

      战车上褚绍慢悠悠收起匕首,不理会城门前正尖着嗓子大呼罪过的太监,不以为意地接过身后含微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素白的帕子立即染得通红。

      他随手将手里黏腻恶心的物什往下一丢,却并没有像之前一样引得观者哄抢。褚绍这才慢悠悠地回过头,发现城门口只有他还没有跪伏在太后娘娘的车驾下。

      褚绍一撩大氅,俯身下拜,朗声道:“臣褚绍,拜见太后娘娘!”

      “平身。”

      褚绍复又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大象缓缓曲起前腿,露出后头青幄翠幔里那光彩耀目的人来。

      柏姜身着满绣凤鸟暗纹的茜红绢面袍,皂色风帽上顶着一只桃叶花树金步摇,下面又缀了一圈镶宝金钿,掩着一张素白的脸,两靥嫣红,低眉垂目,好似九天玄女降临人间,见之忘俗。

      柏姜好似从未见过如此骇人听闻的酷刑,扬袂障住口鼻道:“将军何故城门口施此酷刑?昭明寺不过两三里远,不怕扰了佛门清静吗?”

      “圣上缠绵病榻,京中人却纷传我班师回朝意图龙位,这不是给皇上添堵么?”

      褚绍翻身上了战车,朱漆银环的刀鞘随意点了点那昏迷不醒的几个太监,他笑,露出森白的犬牙:

      “我前日在京中闲逛,正巧看到这几人在嚼我的舌根,我自然要就地正法,以表我拳拳忠心啊。”

      “将军也知道皇上缠绵病榻,以后还是不要随意杀生,也算是积福。”

      褚绍在冬日冷峭的日光中眯起眼,抬头仰视着玉人一样的柏姜,想起昨夜那扇耳光,不禁咧嘴笑了一下,大拇指缓缓拭去脸上刚迸溅上的、尚有余温的鲜血。

      巧言令色。

      他脑中一时之间只有这四个字,她当年讨自己欢心时有多么明媚娇俏,抛弃自己时就有多果断绝情。

      无论是贵女、太子妃亦或是皇后,柏姜从没有真心,一如既往地冷血、无情、忘恩负义,面上却永远那样一幅高高在上,纤尘不染的模样,叫人恨得牙根痒痒。

      且如今更甚了,褚绍心想,这简直是活脱脱在城门口演了一出菩萨与修罗。

      宋阿濡握着青衣太监的手起身,不慌不忙地褚绍寒暄。

      褚绍笑着答话,迎着宋阿濡将手里蓄满血的帕子一抛,正落在那高个儿太监血污狼藉的身上,疼得他哀叫一声。

      见宋阿濡眼光掠过那战车上吊起的太监,褚绍故作讶异:“公公看什么?是我不巧冲撞了公公的人么?”

      宋阿濡看也不看那两个血肉模糊的人形,而是微微侧头,眼光在柏姜与褚绍之间打了个转儿,看罢语带笑意地说:

      “哪里的事……两个小玩意儿,不好好办自己的差事,活该被打死。”

      宋阿濡垂下眼,遮掩住眼底的凶光,他转过身又向柏姜的车驾福一福身,再开口时,已然是一脸正色道:

      “太后娘娘,冯城尹齐芝恒府里遭屠,上下三百五十一口无一生还。今京城戒严,只有太后娘娘为皇上在外祈福未归,老奴忧心不已,特带了禁卫来迎娘娘回灵禅寺,寺里寺外布防都已妥当,娘娘不要担心。”

      柏姜神色一凛,撩起帐幄扫视周围,不过宋阿濡与褚绍寒暄几句的工夫,宋阿濡带来的人已经把车驾围得如铁桶一般,想来灵禅寺里也是如此。

      皇宫里风波不断,废太子回京,京畿重官又在府里暴毙,她刚从灵禅寺里脱身,此时回去又要待到什么时候?谁知道这事之后还会发生什么风波?

      若是如此拖下去,不要说小六,连她自己会不会老死在灵禅寺都没有定数。

      柏姜袍底的双手悄悄握紧。

      这寺,她不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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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读者宝宝好,因为要开学了,日更调整为隔日更,依然是晚九点,鞠躬!祝大家天天开心!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