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科学的异能少女》瞎逛

24、工具化的警示

　　“澄明计划”的实验室依旧光洁如新，精密的仪器无声运转，数据流在巨大的中央屏幕上奔涌不息。然而，在林疏月眼中，这片曾经象征着科学探索前沿的象牙塔，已然蒙上了一层冰冷的阴影。裂隙不仅存在，而且正在迅速扩大，将她的存在本身也卷入其中。

　　她的身份异化的迹象愈发清晰。
　　她从研究员变成了“高价值样本”。
　　林疏月敏锐地察觉到项目组其他研究人员对她态度的微妙变化。起初是带着好奇的尊重，如今则掺杂着一种审视与评估的意味。
　　在一次关于她基线数据的内部讨论会上，她无意中听到一位年长的研究员低声对杨说：“S-01（林疏月的项目内部编号）的谐振耦合系数是目前最高的，稳定性也极佳，是难得的‘高纯度样本’，后续的‘效能强化’实验应该优先安排她。”“样本”、“纯度”、“效能强化”……这些词汇如同冰冷的标签，贴在了她作为研究者的身份之上。当“S-01”编号在会议室回荡时，林疏月视网膜浮现实验室小白鼠的耳标。她看见研究员审视她的眼神，如同扫描转基因作物的表型特征；数据屏上她的脑电波被标注为“谐振耦合系数7.2Γ”，与隔壁房间果蝇的趋光性参数并列；杨研究员布置任务时，钢笔在纸上划出的声波频谱，竟与电击实验中的小鼠尖叫共振！
　　某夜经过动物实验室，她听见恒河猴的哀鸣。月光下，不锈钢笼栏在她手背投射的阴影，与白大褂胸口的“S-01”徽章重叠成十字架。
　　她从研究员变成了“研究工具”。
　　杨研究员对她的“探讨”越来越具有指令性。他不再征求她对实验设计的意见，而是直接布置任务：
　　“林同学，明天上午9点，请到3号隔离实验室进行‘目标微扰强化’测试。尝试在CS态下，将微流体微粒的偏移幅度提升到基线值的150%。”
　　“我们需要你配合进行‘神经刺激耦合’实验，尝试在经颅磁刺激（TMS）诱导下进入CS态，观察是否能提升对火焰稳定性的控制精度。”
　　“请提供一份详细的个人RS态进入方法、维持技巧及意念引导策略的报告，用于优化训练方案。”这不再是合作研究，而是将她视为一个需要被剖析、被优化、被利用的“工具”。

　　更让她感到理论根基被割裂的，是项目组对RS态模型（他们称之为CS态模型）的片面化、功利化解读。
　　他们选择性利用技术面！项目组内部文件和讨论中，频繁引用她模型中关于“微弱扰动”、“环境耦合”、“神经状态关联”等技术性描述，将其简化为可量化、可操作的指标（如“谐振耦合系数”、“微扰增益”）。他们热衷于设计实验去“测量”、“放大”、“控制”这种效应。
　　他们彻底忽视哲学根基！对于她模型的核心哲学根基——微扰性（效应微弱）、顺势性（契合系统本征路径）、概率性（依赖临界点）、边界性（低噪环境），以及由此衍生的熵增警示（强干预代价巨大）和普遍性连接潜力（非特异能力）的理念——项目组则完全无视，甚至刻意回避。在一次项目进展汇报中，杨研究员在提及“儿童潜质筛查”时，林疏月再次强调“普遍性连接”和“避免工具化干预”的观点，杨只是淡淡回应：“林同学的理论思考很有深度，但项目当前阶段更关注可量化、可应用的效能提升路径。”她的模型，被粗暴地剥离了其认知世界、理解连接的哲学内核，只剩下赤裸裸的“技术”被用于筛选和强化“特殊个体”。

　　最后的警钟，来自一份她偶然在杨研究员未锁屏的工作站上瞥见的内部文件草案标题：《“澄明计划”高谐振个体（HRI）战略价值评估与早期干预路径》。文件摘要部分清晰地写着：
　　“……基于前期研究，已识别出具备显著‘环境谐振耦合’（ERC）潜力的个体（代号S-01等）。此类个体展现出的微弱环境扰动能力，虽在当前技术条件下效应微弱（微米/毫秒级），但其潜在战略价值在于：
　　***信息感知**：在特定低噪、临界环境下，或可发展出对微观物理状态、生物生理信息流的微弱感知能力（非传统感官路径）。
　　***低熵微扰**：其作用方式符合‘顺势微扰’特征，能量/信息代价极低，具有潜在隐蔽性和难以探测性。
　　***未来可扩展性**：通过神经调控、生物反馈、定向训练等手段，存在提升其ERC效能的理论空间。
　　建议方向：
　　1.加速HRI筛查模型构建：优化筛选标准，扩大筛查范围（尤其关注儿童早期潜质）。
　　2.启动HRI定向培养计划：对已识别HRI（如S-01）进行系统性神经可塑性训练与微扰效能强化。
　　3.探索ERC在特定场景（如精密制造、信息加密、生物传感）的潜在应用价值。
　　4.评估ERC作为未来‘非对称战略能力’的可能性。”
　　文件中的措辞，冰冷而赤裸。林疏月（S-01）和其他可能的“高谐振个体”（HRI），不再是人，而是被评估“战略价值”的“资源”。她的RS态模型，其核心价值被扭曲为“微弱环境扰动能力”，其“普遍性连接潜力”被替换为“筛查儿童早期潜质”，其“顺势微扰”的低熵特性被解读为“隐蔽性”和“难以探测性”，其探索方向被引向“效能提升”、“定向培养”和“战略应用”。
　　“潜力”一词，彻底被“特殊能力/战略资源”所取代。

　　林疏月站在工作站前，屏幕的冷光映在她毫无表情的脸上。指尖冰凉，但思维却异常清晰和冷静。没有愤怒的爆发，只有一种洞悉真相后的、深沉的寒意。
　　澄明计划的战略文件在视网膜上灼烧出国家机器的齿轮咬合图——她的RS模型被锻造成效能探针，她的静默绿萝可控变量，她的存在价值被压缩为“S-01”样本编号。
　　她忽地想起年幼时看《大国崛起》纪录片瞥见的评论：“航母甲板需要承受千度烈焰，炉前工肺叶过滤着特种合金的纯度。”此刻她才真正读懂这行字。防静电地板下奔涌着兆瓦级电流，为实验室供给对抗热寂的负熵流。这电流源自矿洞深处的矽肺，源自核电站操纵员被辐射啃噬的染色体，源自边境线哨兵冻伤的骨关节。国家像台精密的热机，用部分零件的磨损换取整体功率跃升。伦理道德是随胜利坐标移动的界碑——当战略需要时，实验室恒河猴的哀鸣可被定义为“神经可塑性强化”，四岁女孩的玻璃珠瞳孔则是“腺苷酸辅助潜能激发”。
　　绿萝监测屏的微光映在她瞳孔深处。
　　这株植物正经历着与她同构的异化：气孔开合被驯化成瑞士钟表齿轮，蒸腾曲线如古罗马水道般精确。它或许和林疏月宿舍的那盆绿萝一样，曾是某个地方滴着晨露的野性生命，此刻却在无菌光下泛着冷硬的珐琅质绿光。她忽然明白，自己与这盆绿萝都是国家热机中的过渡齿轮——她的脑电波谐振系数7.2Γ，恰如特种钢的碳含量百分比；志愿者太阳穴的灼痕，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炉前工肺叶造影。
　　防静电地板的寒意顺着脊椎攀爬。
　　她选择做实验室里的奥德修斯：不效仿堵耳蜡封的水手逃避塞壬歌声，也不做跃入海潮的殉道者，而是将自己捆在认知的桅杆上清醒经过。国家有权利铸造航母甲板，而她只求不做熔炉里燃烧的碳元素，更不做抡起锻锤的工匠。
　　窗边那盆绿萝突然发生非高斯偏转——叶片以黄金角15.7°指向战略文件，蒸腾速率在屏幕上炸开斐波那契脉冲。这株植物正用光合作用谱写摩尔斯电码：··· — — — ···（SOS）
　　熵增警示在脑沟回中轰鸣如丧钟。
　　强干预追求局部高效，必将引发系统性崩坏。军人鼻腔涌出的血玛瑙，儿童睫毛坠落的虹彩露珠，恒河猴铁笼投射的十字架阴影——这些全是热机过载泄漏的高温蒸汽。当“混沌代价指数下降22%”的欢呼响起时，她听见人类潜能反应堆的堆芯正在开裂。
　　她后退的脚步像在液氮中跋涉。
　　林疏月站在光的此岸，凝视文件上“非对称战略能力”的字样如观彼岸墓碑。她感谢这无菌室的庇护，若非国家力量筑起高墙，她这类“异常谐振体”早被扔进民间研究所的斗兽场。但她更清楚：炉前工值得敬佩，合金纯度值得追求，但不该由熔炉定义所有生命的形态。
　　她理解，
　　她尊重，
　　她感激，
　　她不甘，
　　她不愿，
　　她无奈。
　　小时候买东西被插队，她大声地鸣不平，然后被大人们哄笑。
　　再后来被插队，她不再有发声的勇气，但仍在推搡中屹立于队列里，然后因回家太晚挨骂。
　　她以为自己是对的，等那些插队的大人变成老人他们就挤不开自己了，再不济等他们都老死了就天下太平了。
　　再后来呢，她选择了网购。
　　对吗？
　　不知道。
　　她选择成为远庖厨的“伪君子”，一个没有勇气踏进那条队列的懦夫。
　　她将保持疏离的伪善：既承认航母甲板的价值，又拒绝成为甲板下的铆钉；既理解伦理界碑的移动，又把自己的道德坐标焊死在童年窗台的晨露刻度上。这虚伪是她最后的边境线，是熵增洪流中唯一能打捞的诺亚方舟。

　　至此，她终于看清了“澄明计划”的真相。
　　这并非一个纯粹的认知科学探索项目，而是一个由国家力量主导的、旨在识别、筛选、培养和利用特定个体潜在“特殊能力”的战略计划。她的模型，她的能力，甚至她本人，都只是这个宏大计划中需要被评估、被优化、被利用的“工具”和“资源”。他们对科学探索毫无兴趣，只对“效能”和“应用”趋之若鹜。
　　象牙塔的裂隙，已扩大为无法弥合的深渊。她脚下所站的，不再是探索真理的净土，而是一个将人异化为工具、将连接扭曲为资源的冰冷工厂。
　　她悄然后退，离开了工作台，仿佛从未看到过那份文件。但内心的警报已提升至最高级别。退出的念头，从评估选项变成了迫在眉睫的生存必需。她需要制定策略，需要寻找安全的退出路径。她不能再在这里多待一刻。那盆用于实验的绿萝，在精密的监测下依旧静默，叶片在恒定的灯光下泛着无机质的绿光，无声地控诉着这工具化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