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莫媞庄园》舟忘

2、2.溢价蔷薇（2）

　　“鹿鸣，不要笑。”

　　每一个做这个工作的护工都被要求不带个人情感，但鹿鸣在读到自己喜欢的片段时会停下来不出声地笑两秒。

　　“咳，先生。

　　‘温柔可爱的灰雁渴望和人类相处，常常趁我们不注意就跑到花坛里啄食。要想赶走它们，可不是一般的困难。我们唯一的秘密武器，是一把巨大的红色花园伞。每当花坛刚种上花，灰雁又跑到里面啄食时，我妻子就会把收起的伞夹在腋下，像骑士冲锋般冲到花坛边，一边高声呼喊着，一边对着灰雁把伞突然打开。①’”鹿鸣将这个片段重读了一遍，“您想象不到那样的场景吗？如果让我拿着红伞去赶灰雁，我肯定在伞撑开的那一刻就绷不住笑了……”

　　“你话有点多。”林寒轻总是用温和平静的语气说许多不近人情没有温度的话。

　　“抱歉先生，我后面一定注意。”这老头真无聊，鹿鸣心想。

　　今天读的是《所罗门王的指环》，一本有关动物行为学的科普读物。来林寒轻这里前鹿鸣提前将这本书读了一点，原本以为又是一本枯燥的科普书籍，却没想到这本书其实富有风趣，其中写了很多作者研究动物行为时的趣事，而在通俗的同时也不失专业性。

　　可书中一些有趣的地方，似乎在林寒轻这里都激不起什么水花。在读到有些情节，诸如“作者的父亲请24只灰雁到书房作客”“作者学生时代养的僧帽猴将卧室弄得一团糟”时，林寒轻更是微微皱着眉。

　　或许他不喜欢动物，但是不喜欢动物又为什么要看这本书呢？鹿鸣没有想出结果，于是在今天的一个半小时结束后，鹿鸣问林寒轻：“您喜欢动物吗？”

　　林寒轻摇头。

　　“好的林先生，我们后天见。”鹿鸣离开书房并轻带上门。

　　被留在原地的林寒轻似乎正想说些什么，但鹿鸣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真是奇怪，林寒轻也会想鹿鸣和自己多说几句话吗？

　　陈恩进来时，林寒轻站在落地窗前。

　　书房的落地窗位于林公馆的侧面，并不能直接看到大门。但是由于足够大，可以找到角度张望大门外面的一些光景，比如那个男人为鹿鸣打开车门，待鹿鸣坐进去后又弯下腰不知道在干什么。

　　前面一周多鹿鸣都是自己开车，而从这几天开始，那男的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每天接送鹿鸣。

　　直到门口空无一人了，陈恩才出声，“现在吃晚饭吗？”

　　“你喜欢动物吗？”

　　陈恩想到自己因没时间照顾而拒绝女儿养的小狗，答：“不讨厌，但也不想养。”

　　林寒轻站的有些久了，他走出书房，往二楼的餐厅去，“吃晚饭吧。”

　　林公馆原本只一楼有一大一小两个餐厅，二楼餐厅是前不久装修出来的。

　　就在陈恩走到书房门口时，林寒轻又开口叫住她，“下次他来的时候，你找东西给他粘一粘衣服，不要让他带宠物的毛进书房。”

　　陈恩自然明白这个“他”指的是鹿鸣，“我会留心的。”

　　后天。

　　鹿鸣在接过陈恩递来的粘毛器时心想：看来他是真的讨厌动物，是因为有洁癖吗？

　　林寒轻像往常一样坐在书桌前等待。

　　常年的病痛使林寒轻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不止，再加上古怪不好相处的脾气，鹿鸣背地里都叫他老头。

　　鹿鸣拉过椅子坐在林寒轻的身旁，说：“林先生，前天你说你不喜欢动物，或许我们可以换一本书。”

　　林寒轻看了鹿鸣一眼，在鹿鸣以为他又要让自己少说话时，开口说：“不用换。”

　　“好吧，抱歉是我多嘴了。

　　‘真奇怪，人们总是盲目地相信谚语，哪怕谚语是错的。比如狐狸并不比其他野兽狡猾，而且比狼或狗要蠢得多；鸽子并不爱好和平。鱼也不像人们说的那样冷血。

　　‘真正熟悉鸟类的人都知道，唱歌的夜莺是雄性的，如果把歌声赋予雌鸟，那就滑稽可笑了。因此，我一直没法欣赏奥斯卡·王尔德关于夜莺的美丽童话。我必须坦诚地讲，当我读到最后，看到蔷薇刺扎进了夜莺的心脏，这个泼妇停止了她发情的歌声时，我真的如释重负。”

　　“什么样的故事？”

　　很意外，林寒轻第一次出声打断鹿鸣。

　　“应该是王尔德的童话《夜莺与蔷薇》，您没有看过吗？”

　　林寒轻摇头，“最里面的书柜上有给小孩看的书，去找找。该休息了，等你回来再找。”

　　“我现在去找来提前看一遍吧，记得是个不长的故事，十分钟应该够了。”并不是鹿鸣有多么热爱这份工作，他只是怕待会读的不顺畅，又惹这老头生气。

　　鹿鸣走到最里面的书柜前，在最底下一排找到了一本《快乐王子》，翻开来一看，里面果然包含了《夜莺与蔷薇》。

　　“‘她说过只要送给她一朵红蔷薇，他就跳舞’，年轻的学生大声说，‘可是我的花园里，连一朵红蔷薇也没有。’夜莺了解学生的烦恼，她默默地坐在橡树枝上，想象着爱情的不可思议。突然她张开她棕色的翅膀，往空中飞去。”

　　夜莺为了学生去寻找红蔷薇，最后她找到的那颗红蔷薇树就长在学生的窗下。

　　“‘给我一枝红蔷薇，‘她大声说，’我要给你唱我最好听的歌。’

　　‘要是你想要一朵红蔷薇，‘树说，’你一定要在月光底下用音乐造成它，并用你的心血染红它。你一定要拿你的胸脯抵住我的一根刺来给我唱歌。你一定要给我唱一个整夜，那根刺一定要刺穿你的心。你的鲜血也一定要流进我的血管里来变成我的血。’

　　‘拿死来换一朵红蔷薇，代价太大了，’夜莺大声说，‘生命对每个人都是很宝贵的。’”

　　可是后来夜莺看到了学生还未曾干去的眼泪。

　　“‘你要快乐啊，’夜莺大声说，‘你要快乐啊，你就会得到你那朵红蔷薇的。我只要求你做一件事来报答我，就是你要做一个忠实的情人。’”

　　可是学生听不懂夜莺说的话，他只当夜莺是只会唱歌而没有感情的。

　　月亮升到天空，夜莺拿胸脯抵住蔷薇刺，她开始唱歌，她要唱一个整夜。

　　“她唱着一对小儿女心里的爱情。

　　她唱着一对成年男女心灵中的热情。

　　她唱到了由死来完成的爱，在坟墓里永远不朽的爱。”②

　　第二天正午，学生打开窗看到了红蔷薇，他觉得这是“很好的运气”，而后弯下腰摘了它。他将红蔷薇拿去找他的爱人，可是他的爱人说，“谁都知道珠宝比花更值钱”。

　　那朵红蔷薇最后落进路沟，车轮从它身上碾过。

　　“我有点失望，这个故事和我记忆里的很不相同了。”鹿鸣在讲完故事后说。

　　“你记忆里？”

　　鹿鸣放下书，“小时候听妈妈讲这个听哭了，那时还被哥哥嘲笑说，‘我们家以后看来要出一个情种‘，隔二十年再看，却感觉有点无聊……抱歉，我话又说多了，我们继续《所罗门王的指环》吗？”鹿鸣伸手要去拿另一本书。

　　“为什么？”

　　林寒轻在看自己，鹿鸣有一点不自在，“动物学家从雌夜莺不会唱歌认为这是一个滑稽的故事，我从爱情一文不值认为这是一个无聊的故事。”

　　林寒轻却笑了，这个笑不在他脸上，在鹿鸣感觉里，“那失望呢？”

　　“好吧，我得承认，我对我自己失望。”鹿鸣怀疑林寒轻在逗自己，反问说：“林先生您怎么看？”

　　“学生说：‘找遍我的整个花园都找不到一朵红蔷薇。’可红蔷薇就在他窗下。也许用他心上的血也能染红一朵蔷薇。”

　　见了鬼了，林老头居然在和我讨论童话故事。

　　“这个故事的名字叫《夜莺与蔷薇》，应该分别指爱人与爱，显然学生不是主角。”鹿鸣说。

　　“当然。”

　　林寒轻看起来并不想结束这个话题，鹿鸣索性把心里所想的都说出来：

　　“夜莺说自己爱这个学生，但知道了学生爱的是另一个人，她却感叹着爱情的不可思议。她愿意为学生放弃自己的生命，而她所求的报答只是，”

　　鹿鸣翻开《快乐王子》又确认了一下，“只是’你要做一个忠实的情人‘，她所希望的或许是学生心里有与她心里同样的一份爱，即使这份爱不是对她的也可以。可是我们都知道，她的爱盲目了。”

　　说到这里，鹿鸣停了下来。

　　似乎有一种奇特微妙的平衡在两人心中达成了，这种感受在过去从来没有，好像是鹿鸣的话不必说完全，林寒轻就已经懂了鹿鸣从心里想要表达的意思，而鹿鸣也知道林寒轻明白了。

　　多余的话便不必说，好让这样的平衡多维持几秒钟。

　　林寒轻垂目看着鹿鸣手里那本薄薄的童话集，他的声音像窗外轻轻落下的树叶，仿佛担心惊动什么，他说：“她爱爱情。”

　　鹿鸣感到自己的喉咙有点干，糊涂着说了一句，“他们不知道，蔷薇其实溢价了。”

　　这句鹿鸣说出口时自己也不明所以。

　　“蔷薇溢价，因为他们把爱情看得太重，而爱情其实不值吗？”

　　鹿鸣避开林寒轻的目光，“是的吧。”

　　气氛挂在这里，两人在书房久坐，直到有人来提醒。

　　——

　　①摘自《所罗门王的指环》［奥］康拉德·洛伦茨

　　②摘自《夜莺与蔷薇》［英］奥斯卡·王尔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