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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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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中下旬,田里的稻谷陆续收得差不多了。晒谷场上天天都摊晒着东西,稻谷、黄豆、花生、玉米、芝麻……,来喻家卖黄豆的人也多了起来。
黄豆的成色有好有坏。颗粒是否饱满、晒得干不干、里头的渣滓多不多……这都是有讲究的。有些村民知道喻庆山比较好说话,所以更愿意趁他在家时来卖黄豆。不过,他们很快发现,喻庆山也变了,——变得狡猾起来了。
“五叔,你这黄豆太湿了,拿回家再晒两天吧。”喻庆山用手捻着豆粒,和气地、诚恳地朝对方说。当对方抱怨些诸如“哪里湿了”“往年都这样卖”之类的话时,他也不急,只是坚持自己的看法,“我做豆腐的,知道什么样的豆子合适……您要实在不愿意,也可以到镇上去卖……”
话说到这份上,对方也不能再纠缠,否则双方都有失脸面。还有一个人把前年的陈黄豆掺在新豆子里拿过来,也被喻庆山客客气气地拒绝了,“陈豆子容易发霉。我大姑娘说了,那叫黄曲霉素,有毒。咱家做的都是进口的东西,可不敢收这个。”
那人恼羞成怒,愤愤地把黄豆提走,还放了些“再有好豆子也不卖你了”之类的狠话。回家后被他老婆戳着额头骂了半天。因为陈旧发霉的豆子哪里都没人要,要想卖去豆腐作坊,还要她一颗颗择出来。
大多数村民都是识好歹的,他们客气又亲热,背过来的豆子筛得很干净,晒得也干巴。毕竟谁都不是傻子,他们去别处卖,人家也要挑剔成色的。如今卖到本村,价钱公道,还省了出门的功夫。
当然也有村民含酸带醋地打听:“你们家生意现在做大了哦,一天卖多少包子?是不是要当老板了?”
每逢这时候,刘瑞英便叹气,“当什么老板哦,起早贪黑,还不是为了年底给家里多扯几尺布,给孩子们做两身衣裳。”
“明年房子可以盖起来了。”有村民便进一步猜测。
“哪里来的钱盖房子?还差一大截呢,”刘瑞英转而向别人商量,“到时候盖新房,少不了要找你们支援两个钱,可不要装着不认识呀……”
秀水有时候在旁边帮着计秤算账,听刘瑞英诉苦,不由很佩服她妈这个性格,沉得住气,有钱也不飘,是个干大事的人。
她却不知道,刘瑞英把钱袋子捂得死紧,那是生怕别人来抢她的生意。饶是这样,村里也还是有人学秀水去县城卖包子。不过等到真做了这个小生意,才知道其中的辛苦。起早贪黑也就罢了,乡下人在县城摆小摊,哪有不受欺负的?不是被城管赶,就是被小混混们讹诈。再说做的包子也没有喻家的好吃,经常卖不出去。有人上了两回当,便歇了这个心思。
也就是秀水,嘴巴甜、眼睛亮、脑瓜子活络,卖了几个月包子,竟没被城管抓到过一次。
除了黄豆,喻庆山还买了一千多斤小麦屯在家里。收购得差不多了,他便赶紧忙起了田里的活儿。刘瑞英则把今年刚摘的棉花拿到镇上弹好了,着手给家里人做冬衣。
家里的棉衣棉鞋都是刘瑞英亲手做的。并非是她特别能干,而是这年月的主妇们都有这项技能。县城里当然有棉袄和棉鞋卖,款式和颜色还很漂亮,可是贵呀,一件棉袄的花费顶得上在家做三件,那袄子还薄薄的,哪有妈妈们亲手缝的棉袄那么厚实?
花了好几天时间,刘瑞英先缝好了秀水的棉袄。想到她天天在外面跑,刘瑞英铺的棉花就尤其多、尤其厚。以致于秀水试穿时,觉得胳膊都合不拢。整个人鼓鼓囊囊的,像某个动画人物大白。
崭新的棉花袄子,暖是真的暖,丑也是真的丑。就连秀水这么不在乎外形的人都觉得,这是不是太夸张了一点。但是,时间很快到了十一月,几场老北风一刮,一天比一天冷。秀水很快就觉得,这大棉袄真是个好东西,简直能救她狗命。
天气变冷后,早上起床变得份外困难起来。连刘瑞英这个钻进钱眼里的人,都开始贪恋起温暖的被窝来。
“起来了!庆山,起来起来!”她闭着眼在被窝里嘀咕,听到老式挂钟再次发出响声后,才终于狠下决心,一骨碌从被窝里钻出来。然后在身体反应过来之前,套上棉袄棉裤,缩着脖子去了厨房。
虽然冬天起床很困难,但等身体暖和了,干活倒比夏天好受。煮豆浆时,整个厨房都缭绕着腾腾热汽,有时喻庆山甚至要脱下棉袄,只穿着毛衣里里外外地忙活。
等秀水打着哈欠起床,包子往往都蒸得差不多了。厨房的大灶燃着温暖的火苗,一笼笼蒸屉整齐码放在大锅里。热气高高腾起,整间厨房都溢满了白色的、暖融融的水汽。等白里透油的包子出了锅,刘瑞英便用手沾了凉水,趁热放进一个个泡沫箱里。箱子外面用旧棉衣厚厚裹一层,可以一直保暖到八九点钟。
冬天天亮得迟,秀水和喻庆山出发时,外面仍跟黑夜一样。两人骑着自行车,穿过寂静又黑暗的乡村公路。他们戴着一种名叫“狗钻洞”的帽子,套在头上只能露出眼睛,是电影里劫匪们常用的道具。因为太丑,村里只有老年男人才会戴这个。
但是秀水无所谓,为了保暖,她无所不用其极。丑帽子和大手套算什么?她还会在腰间系一根绳子,这样风就吹不进棉袄里面去了。到了县城,她把绳子解了,帽子取下来,又成了一个利利索索的小姑娘。
这样的辛苦,唯有数钱时才能得到少许慰藉。所以秀水现在数钱都数两遍。但凡少数一遍,就想撂挑子不干了。
冬天缓慢地朝前走。霜冻的田野里,土地被翻耕,种上了小麦和油菜。路边的白杨落尽了树叶,枯瘦的枝干伸向天空。下过一两场雪之后,便到了腊月。村庄里开始有人杀猪、做腊肉腊肠了。
这也是农村人一年当中油水最足的时节,家里有了新鲜猪肉、猪血、猪下水,主妇们使出浑身解数,轮换着做了吃。杀猪匠们则穿着油腻腻的围裙,抬着涮猪桶,在各家各户轮流宰杀年猪。轮到杀谁家的猪,便在谁家吃杀猪饭。
喻庆山家的猪,今年养得格外的肥,都快四百斤了,比左邻右舍的猪重了一百来斤。就连杀猪的师傅都惊叹,他在各村走了这么多年,没见过这么肥的。刘瑞英听了满脸笑容,别人家的猪吃的是野菜,她家的猪吃的是麦麸和豆渣,能不肥吗?不止猪肥,鸡和鸭也肥。今年可以过个肥年了。
杀猪这天,喻庆山把秀竹也接回家了。几个人忙里忙外,烧火做饭,又把喻庆海两口子请来吃杀猪饭。蒸屉里蒸了一大格粉蒸肉,肉下面垫的是经了霜的青菜,吃起来份外香甜。还有炒猪血、炒猪肝、炒五花肉。半年不见肉星子,人们简直像饿狼,闻到粉蒸肉的香气就直咽口水,看到肉了眼里就放绿光。
师傅们吃饱喝足,趁着月色往家里赶。喻庆海和蒋士芳也打着饱嗝告辞。直到这时,秀水才骑车回到家。刘瑞英忙揩抹桌子,收拾干净了,把单给女儿留的菜端出来,一家人陪着她吃晚饭。喻庆山自豪地说着自家的猪有多重,刘瑞英一边聊天一边手不停地织毛衣,秀水撑着脸看姐姐吃饭。昏黄的灯光笼罩着餐桌边的四个人,冬夜里显得尤其温馨。
秀竹今天吃了几块蒸肉,非常满足,忍不住感叹:“要是天天都能像这样吃肉就好了!”
喻庆山和刘瑞英都笑,刘瑞英说:“我的姑娘哎,家里有座金山都架不住这么吃!”
秀竹有点不好意思,笑道:“我就说说,向往一下嘛。”
秀水却道:“等着吧,再过两年,咱们也能天天吃上肉!”
“真的?”虽然她姐很有本事,但秀竹还是不敢信,“那得家里多有钱哪……”
“以后哪怕是普通的农村家庭,也能天天吃上肉。”秀水说,想了想又补充,“有一天你会因为怕胖,不敢再碰肥肉。喝豆浆都不敢放糖……”
喻庆山和刘瑞英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这怎么可能?竟有人嫌弃肥肉么?竟有人嫌弃白糖?那可都是一等一的好东西!
秀竹却是悠然神往,“哇,那就是说,以后肉和白糖随便吃了?鸡蛋糕呢?肥肠呢?”
她恨不得把她爱吃的东西都罗列出来。喻庆山看着小女儿笑道:“肥肠明天就能吃,我卤一点,让你一顿吃个够。”
第二天秀水照例卖包子,喻庆山在家卤肥肠,刘瑞英却是早早骑车出门了。往年这时候,她都要回一趟娘家。
车后座上绑着一个猪后臀和两只鸡,还有些新鲜猪血。刘瑞英一边骑车一边说服自己,虽然之前在娘家闹了些不愉快,但自家杀了猪,总不能忘了父母吧?这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她去了一天,晚上才回。父母看到她拿回去那么肥一个猪后臀,自然很高兴,逢人就说大姑娘最懂事、最孝顺。老两口留她吃了中饭,李润芝还炖了女儿爱吃的鸡蛋羹。刘瑞英心里暖暖的,觉得自己心眼儿也不能太小,以前的事情,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等她骑车回到家,秀竹已经回学校了,秀水和喻庆山正在吃晚饭。喻庆山帮她把自行车搬进屋,秀水盛了碗饭递给她,碰到她的手时,像碰着了一块冰。虽然吹了一路冷风,刘瑞英心情却很好,吃饭时有说有笑的,秀水便把心里的话都忍了下去。
父母和子女的缘份,有时很深厚,有时也很浅薄。上辈子她和刘瑞英一样,都是家里不被疼爱的那一个孩子。有时秀水会给父母找各种理由,或许他们不是不爱自己,而是生活太难了、子女太多了,又或者还有其他迫不得已的缘故。但现在她经过了,见过了,所以知道,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并不是所有父母都会爱自己的孩子,更不是所有父母都爱自己的所有孩子。
但是刘瑞英又做错了什么呢?她不过是贪恋父母的那点温情,希望得到两句夸奖,就像小时候那样。你是大姐,要让着弟弟妹妹,所以家里的糖果你不能吃;你是大姐,要体谅父母的不易,所以成绩再好也别去读书了;你是大姐,要心疼弟弟,所以好衣服好鞋子要留给他穿……久而久之,她习惯了为那个家奉献,只需要父亲和母亲面带自豪地夸一句“我们老大最孝顺懂事了”。
秀水有多心疼刘瑞英,就有多厌恶外公外婆那一家子。因为上一世,她也是亲生父母和养父母的血包。但血包也有血包的快乐,现在,她妈脸上的笑容让她无从开口,或许这是个死结,一直要持续到刘瑞英看清世间的真相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