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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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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刺与行走的鱼
——致我的表姐谢玉
我的表姐: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凌晨三点,窗外的月光像一尾银鱼溜进房间,在书桌上投下细碎鳞光。我忽然想起十五年前那个被蝉鸣煮沸的夏天,你蹲在菜圃的老桃树旁,边教我编草绳边用树枝戳着泥土说:“听说鱼离了水也能活,只要游得够快。”那时我们十岁,还太小,并不懂得生活的隐喻与生存的法则。
那年夏天我总爱往你家跑。还记得吗?被妈妈扎着紧到头皮都要被扯出来的双马尾小女孩,常常一个人晃荡着坐上去往隔壁乡镇的客车来找你玩。客车碾过难走的碎石路,摇摇晃晃的像哄着小孩入睡的摇篮,总会有蒲公英种子撞在车窗上,像一群迷路的星星。但那天不同——当我吹着口哨脚步轻快地从狭窄村口走进村里时,一条青蛇突然横亘在黄土路上,它昂起头的弧度让我想起了画本里埃及艳后的发簪。我害怕到转身就跑,凉鞋带子断了都浑然不觉,直到遇见扛着锄头的一个大伯。我想我当时脸色一定煞白,声音发抖着对他说:“有......蛇。”大伯不以为然,认真往我指的方向瞅了瞅,“孩子,它可能已经爬走了”。我探出头,定睛看过去,真的没有了,就像它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我赶紧拎着断了的鞋子,疯了似的跑到你家。
童年记忆里夏日的暑气与惊魂,由我俩吹着电风扇,惬意地坐在凉席上对半用勺挖着甜甜的脆脆的凉爽西瓜而驱散,第一口一定是最中间的最甜的;由毫无顾忌、自由开怀、哈哈大笑地看《第八号当铺》的消遣时光而填满;由你载着我骑着老式自行车穿梭在村里的各个旮旯角落肆意感受绿叶间漏下来的寸寸日光所铺满。
我们这对表姐妹像池塘里错季生长的莲藕和荷叶杆。你总剪齐肩短发,眼镜框在鼻梁压出浅红印痕;我却抽条长得细高,像根营养不良的竹竿。亲戚们总是弄错成,我是姐姐,你是妹妹。在错位中,一晃我们就二十岁了,二十岁的我们在无数次道别里,将无声的想念说尽;也在千百次的见面中,看见彼此静默的成长。
二十岁时候的我们在做什么呢,我坐着换乘了好几趟的地铁,穿越大半个城市去你们学校考试。考完试的当天,我借住在你们宿舍一晚,静静地躺在你旁边,我们一起看着天花板,悄悄细数着过往。你说你们村有个与我们同龄的女生,因为家庭原因早早辍学,但好像生活并不是很如意,柴米油盐酱醋茶总容易磋磨着青春年华,最近常常找你倾诉,你希望她能快乐一点生活。我感叹我们从各自的县城来到了省会读大学,生在了义务教育普及、家里人重视教育的好时候,一路不曾也不敢懈怠,幸运又努力地考上了大学。学习有很多苦不足以冲淡青春的短暂,我想起有一年暑假,我们一起去外婆那里,说好一起玩到暑假结束,我却临时被爸妈叫回去提前学习下学期的课程,你那时候生气地直接从外婆家里走掉,头也不回,所有人劝都劝不动,负气地一个人走了一里地搭上船过了河回了家。我问你,你为什么生气,等了许久没等到你的回答,在我快要睡着时,你嘟囔了一句:“我气你说话不算话,说好了一起玩又丢下我走了,或许也还有点嫉妒吧,我没有要学习的课程......”。我沉默着不知道回些什么,开口道:“女性受教育不过百年,我们姐妹一定会越来越好。”
后来啊,我们都成了在陆地上行走的鱼,远看上去像是受了伤也不会喊疼的人。你在格子间加班,我在出差路上泅渡;你说方案又被领导否了,我说组织活动总难尽善尽美;你说三十岁了催婚压力越来越大,我焦虑工作生活总有一堆乱麻;你问今晚吃什么,我回今天不加班再说。我们吵架、拌嘴、冷战,却也常常和好、包容与理解,我们吵吵闹闹,却也学会在对方黑眼圈渐浓时突然沉默。我们在生活的苦海里游弋,变得如此不擅长表达爱,却也是即使视频也能第一眼就知道到对方情绪不对劲的人,是可以对着对方大声争辩自己的意见的人,是可以互相放心兜售自己的脆弱并接住对方眼泪说没关系的人。爱意稀缺,委屈被稀释,所以要以陪伴、真情填满。
玉姐,昨夜我梦见我们回到老宅后院。木盆里游着过年要杀的鲤鱼,它突然开口:“带我回海里吧。”我们抬着木盆奔向海边,却发现鳞片早已在奔跑中掉落,在身后铺成一条银色小径。醒来时月光正漫过窗台,像海水漫过沙滩。你说真正的鱼应该长着芒刺,既柔软又锋利。这些年在生活的咸水里,我们果然都长出了鳞与刺。那年你教我骑自行车,明明自己都摔得膝盖渗血,却坚持在后座喊:“看前面!别看影子!”多年以后的春节,你说不想回城市里奔波,我抱着你在耳边低语,勇敢点,别害怕,我陪你往前走。经年打磨,我们从对方眼尾褶皱里打捞出了勇气。
随信附上晒干的桃花瓣,是从老宅那株老桃树上摘的。上次回去发现它被台风吹歪了,但根系仍死死抓着砖缝,像极了我们。
愿我们永远做彼此的氧气和海,这条小鱼在乎。
爱你的妹妹
2025年4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