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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赵璇芸与林峰行(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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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千岛湖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氤氲的水汽缠绕着青翠的岛屿,长歌门悠扬的晨钟穿透雾气,带来一种空灵的寂静。言宓牵着身旁女子的手,沿着湖畔小径,走向长歌门外一处依山傍水、相对清雅的市集。这里不似扬州城喧嚣,往来多是长歌门弟子或附庸风雅的文人墨客,店铺也多以书画琴筝、文房四宝为主。赵璇芸——或者说,此刻灵魂深处那个名为赵筱枫的女子——跟在言宓身侧,每一步都如同踩在云端,虚浮而不真实。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紧张,和微弱的、不敢触碰的希望。
言宓目标明确,带着她穿过清早略显冷清的街巷,停在一家挂着“荟萃书坊”匾额的小铺前。铺面不大,却收拾得干净雅致,书架林立,墨香与纸香混合着淡淡的茶香,沁人心脾,屋内的长桌上摆放着一把古琴。
“方师姐,孙师兄,打搅了。”言宓扬声,语气带着熟稔的礼貌,“许久不见,师姐和师兄一切可好?”
闻声,一个穿着长歌门常见青白色襦裙的女子从书架后转出,象牙色肌肤透出温润光泽,眉眼如水墨在宣纸上自然晕开,正是嫁到此地的蓬莱弟子方荟。她见到言宓,脸上立刻绽开惊喜却亲切的笑容,待看到言宓身旁的赵筱枫时,眼中掠过一丝探究。跟随着方荟一起出来的,还有一名稍显魁梧的男子,宽肩阔背撑起白色的袖袍,外罩水绿色的长衫,看来他应该就是孙尧。
“言宓师妹,真是稀客!你怎么到千岛湖来了?快请进!”方荟热情地将两人迎入铺内,引导着在角落一张小方桌旁坐下,孙尧利落地沏上四杯清茶,茶香袅袅,稍稍驱散了赵筱枫心头的紧绷。
言宓轻轻拉过身旁几乎将整个人缩在她身后的赵筱枫,“这位是赵璇芸赵姑娘,我的朋友。”
方荟的目光落在了赵筱枫身上,看着她有些局促的样子,带着善意的好奇打量了她片刻,忽然轻轻“啊”了一声,恍然道:“这位便是赵姑娘吗,我记起来了,我见过你几次的,虽然只是当年名剑大会上远远看过。那时姑娘在灶台边忙碌,独来独往,似乎不愿与任何人多言,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沉静得像是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赵筱枫不自觉地摩挲着衣服的布料,今天她换了一身水蓝色的衣裙,这是言宓的衣服,言宓说她的衣服实在太旧,所以把自己的衣服先送给她,改天再带着她买几身新的,再买匹新布做一身。
赵筱枫回答道,“我那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和这里的人相处,我只是一个烧火的粗人,以为安分守己就可以了。”
方荟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奇妙的感慨,“赵姑娘自己觉得是安分守己,在外人看来那感觉,说是冷若冰霜都不为过,这点,倒是和邢师弟很像。”
“邢师弟”三个字,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赵筱枫心中激起剧烈的涟漪。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放在膝上的双手,细柔的衣料摩擦着掌心。她缓缓低下头,不敢去看方荟的眼睛,生怕那微弱的希望被对方一个眼神就轻易戳破,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濡湿,她只能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强忍着不让泪水滑落。
“师姐好记性。我们今日前来,正是想向师姐打听一下那位……邢峰林邢公子。”言宓说。
“方夫人,我……听言宓说了这位邢公子的特别之处,真的和我认识的那个人很像,几乎可以说是和我的记忆里一模一样,但是……”还没等言宓说完,赵筱枫便插了嘴,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境,她真的很希望是,可如果不是,她一定会彻底地崩溃,这是一场对她意志力的彻底的豪赌。
“但是希望越大,绝望越大。”赵筱枫说,“也许是我在扬州和千岛湖初来乍到,我没有背景根基,没有武功天赋,没有家传绝学,我没有足够的能力来寻找我心里的人,我这几年从来没有听到过哪怕一丝关于他的消息,所以一时之间听到这个人的消息,我反而害怕极了。”她头更低了,“对不起,我失礼了,请您见谅。”
方荟理解,她转头跟孙尧说,“阿尧,其实我也不是很了解邢师弟,嫁给你之后我也没太见过他,经常是听你说,要不你来和赵姑娘多说几句吧。”
孙尧一直看着赵筱枫苍白的面色,也是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听到爱妻这样说,他点点头,重新给赵筱枫沏了一杯茶,安慰道,“赵姑娘先喝口茶吧,顺顺气。”
“邢师弟大概是三四年前来的,长歌门考核时便一鸣惊人,可入门之后人就变得非常安静,或者说冰冷无情。武功极高,门内几位教习哪个不是对他赞不绝口,说他于武学一道天赋异禀,进境神速。可这性子却孤僻得很,从不与人结交,总是独来独往。”孙尧顿了顿,看向赵筱枫,“就像赵姑娘当年在扬州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也就我这人不怕冷落,武功也还不错,能因为切磋武艺和他说上几句话。”
言宓从坐下开始就一直在桌下轻轻握住了她冰凉颤抖的手,传递着无声的安抚。她看向孙尧夫妇,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急切:“孙师兄,这百闻不如一见,今日邢公子可会来书坊?”
孙尧和方荟几乎同时摇摇头,无奈的目光扫过赵璇芸低垂的发顶和绷紧的身体,言宓心中一紧。
“这还真说不准,他差不多每大半个月会来一次,多是来取些孤本典籍或乐谱,拿了书付了钱就走,从不多停留片刻,也从不多说一个字,实在不好接近。这段日子……很不巧,距离他上次来才过了十来天,还没到他常来的时候。”方荟回答道。
希望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赵筱枫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塌了下去,
方荟看着她失魂落魄、泪眼婆娑的样子,心中不忍,像是想起了什么,起身从柜台下的抽屉里取出一张纸,递到赵璇芸面前。
“赵姑娘看看这个,”方荟的声音放得更柔,“这是邢师弟上次要的书目清单,是他亲笔所写。他这个人挺奇怪的,写字从不用毛笔,总是用那种,嗯,像是姑娘家画眉用的炭笔,细细黑黑的,写出来的字却方方正正,自成一体,倒是别有一番风骨。”
赵璇芸颤抖着手,接过了那张纸,目光落在纸面的瞬间,她的呼吸骤然停止。
熟悉的、力透纸背的硬笔字迹,每一个字的架构,每一笔的转折,甚至连那微微向右上倾斜的习惯都早已深刻入她的骨髓,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毫无疑问,这就是林峰行的字,是他!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她死死盯着那墨迹,指尖颤抖着,极其轻柔地、仿佛触碰易碎梦境般抚摸着纸面上每一个熟悉的笔画,无声的哭泣让她单薄的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言宓紧张地看着她,屏住了呼吸,她转向孙尧,语气急切:“孙尧师兄,我们并非长歌弟子,恐怕不能进入门内。可否劳烦师兄想个法子,帮忙传个话,请邢公子出来一见?哪怕只是让赵姑娘远远地确认一眼,求个心安也好!”
孙尧面露难色,叹了口气:“言师妹,不瞒你说,若是旁人,这法子或许还能通融。可我这师弟……他的性子实在太过冰冷孤拐。除非他自己想来,否则,旁人根本叫不动他。两年前名剑大会,我好说歹说他才愿意去看看。后来他去了一次万花谷,也不知发生什么,回来之后一直关着自己,我如今也曾试过以新到的乐谱为由请他过来,他只看了一眼清单就说不必,再无下文。实在是……油盐不进。”
“名剑大会?”赵筱枫问道,神色有一丝诡异,“孙先生,您是说,他也曾到过名剑大会?”
“是,那时他都不愿意上场,后来才打了一次。”孙尧回答。
这些话,像最后一把稻草,压垮了赵筱枫苦苦支撑的神经。她身体轻颤了一下,随即眼中是近乎疯狂的偏执和绝望,她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林峰行曾去过名剑大会,她竟然不知道,她竟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不知道!但是没关系,他现在在里面,他就在长歌门里面,隔着一道门,一面墙,可能只有几步之遥!
“不……不行,我要去找他,现在!”她语无伦次地喃喃自语,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快,带翻了身后的凳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她像是疯了一样,跌跌撞撞地冲出了书铺,直接扑到了市集的人流之中。她的目光如同失控的探照灯,疯狂地扫视着每一个穿着长歌门服饰的男子。看到身形相似的,她便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抓住对方的衣袖,扳过对方的脸想要看清样貌,吓得那些长歌弟子连连后退,面露惊愕或厌烦。
“不是你!”她失魂落魄地推开一个又一个,泪水糊了满脸,发髻散乱,形同疯妇。市集上的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骚动惊扰,纷纷驻足侧目,指指点点。
眼看她就要不管不顾地朝着长歌门那庄严的山门方向冲去,言宓脸色煞白,急忙追了出来,毫不费力地抱住了失控的赵筱枫。
“筱枫,等等!”言宓在她耳边轻呼。
赵筱枫拼命挣扎,力气大得惊人,哭着:“言宓放手,他一定在里面,我要去找他!”
“筱枫!”言宓用尽全力抱住她,声音带着哭腔和不容置疑的力量,在她耳边急急说道,“你听我说,林峰行他没有离开长歌门,他只是还没有到出来的时候。他那个人你还不了解吗,习惯了按自己的节奏来不是吗?我们等一等好不好?他一定会来的!你这样闯进去,非但见不到他,反而会被长歌门护卫拦下,被拉去官府都说不定,到时候就更难见到他了。筱枫,求求你,冷静下来。”
言宓的话语,如同清凉的泉水,一点点浇熄了赵筱枫脑中疯狂的火焰,那句“他习惯了按自己的节奏来”瞬间击中了她的心。是啊,林峰行就是那样的人,在现实里就是如此,不喜欢被打乱计划。她的挣扎渐渐微弱下去,最终瘫软在言宓怀里,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只剩下破碎的抽噎。
言宓紧紧抱着她,心疼得无以复加,轻轻拍着她的背,不停柔声安抚:“没事了,我们一起等,他一定会来的。”
就在言宓半抱半扶地将情绪崩溃的赵筱枫哄劝着,带回书铺的路上,她们的身后,市集的另一端,远远地掠过一个人影。
那人身着长歌门标准的青白儒衫,身形修长挺拔,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成整齐的马尾,一丝不苟,背后负着一把古琴,腰侧别着一支光泽温润的洞箫。他步履从容,却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仿佛周身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他径直朝着长歌门的方向走去,对身后市集上因赵筱枫引起的些许骚乱和注目仿佛毫无所觉,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扫过一下。那张侧脸线条冷硬端正,没有任何表情,如同冰封的湖面,映不出丝毫外界的波澜。很快,他的身影便消失在通往长歌门深处的青石阶尽头,如同水滴汇入大海,了无痕迹。
回到书铺,方荟赶紧迎了上来,帮着言宓一起将失魂落魄、几乎走不动路的赵璇芸扶到内间的矮榻上坐下。
赵筱枫像个被抽空了灵魂的人偶,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脸上泪痕交错。
方荟递上温热的茶水,看着她这副模样,叹了口气,柔声安慰道:“赵姑娘,别太着急了。邢师弟他肯定会来的,只是时间问题。你若不嫌弃,就在我这儿先住下,安心等着。我这书铺后面还有间小客房,虽然简陋,但还算干净清净。”
赵筱枫毫无反应,仿佛根本没听见。
言宓替她接过茶杯,低声道谢。过了好一会儿,赵筱枫才像是慢慢回过神,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聚焦在方荟脸上。她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深深的疲惫,“方夫人,对不住,方才失了礼仪,扰了您的生意……”她说着,挣扎着想站起来行礼道歉。
方荟连忙按住她,连连摆手。
孙尧说:“快别这么说,赵姑娘,我理解的,寻人心切,失了方寸也是常情。区区小事,不必挂怀。你如今先放宽心,好好休息。我一会儿就回师门,再去请邢师弟前来相见,方才的事情定会一一告知。”他看向言宓,“言师妹,你看……”
言宓立刻点头,紧紧握住赵筱枫冰凉的手:“孙师兄放心,我会好好陪着璇芸的。璇芸,你先什么都别想,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我们就在这儿等,好不好?”
赵筱枫目光空洞地看着言宓,又缓缓移向窗外长歌门的方向,最终点了一下头,身体却依旧僵硬着,仿佛所有的希望和恐惧都被冻结在了方才那场疯狂的爆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