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金山》桑唯

3、第三章

　　听着门外传来的隐隐约约的交谈声，周芙静静地坐着，眼睫低垂。

　　盛夏的雨丝斜斜飘下，打在木窗棂上发出细碎响声，带来一股山间特有的潮气。

　　周芙朝窗外看去，夜幕之中，雨丝被风吹拂的四处飘摇，那无依无靠的样子竟像极了她自己，被狂风裹挟、无处可依。

　　方才霍峥摔门而去时，那怒气冲冲的模样让她满头雾水，直到老太太解释，才解开了她心头的疑团。

　　原来那位霍清将军，竟是霍峥的亲姐姐。

　　多年前她女扮男装投身军营，最终却长眠于黄沙之下，周芙这才猛然惊觉，自己千里跋涉想寻的依靠，竟就近在眼前。

　　只是，经历了这般变故，霍家当真还会愿意收留她吗？

　　她怀揣着的秘密关乎着赵家清白，又牵扯着桓王的阴谋，这等滔天祸事，又怎能拖累与其毫无关系的霍家祖孙？

　　她指尖无意识的捏紧袖口，沉浸在自己的纷乱的思绪中无法自拔。

　　忽而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耳边响起老太太温和而又不容置疑的声音，

　　“乖孩子，留下吧，以后祖母疼你。”

　　周芙猛的回头，一双水润的眼泛着红，她鼻头微酸，强忍着哽咽轻轻点头。

　　掠过蒋春华慈爱的目光，她猝不及防撞进一道冰冷的视线里。

　　霍峥不知何时站在门外，山岳般挺拔的身形几乎将门堵得严严实实。他神情冷漠，双手抱臂而立，宽肩窄腰的轮廓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愈发冷硬，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仿佛在无声地抗拒她的存在。

　　二人对视数秒之后，霍峥率先利落地转头离开了。

　　看着男人远去的背影，周芙脸上笑意也收敛了几分。

　　她知道，这份收留或许只是老太太的一时心软，在霍峥心里，怕是从未想过要接纳过她这个“麻烦”。

　　蒋春华把一碗热腾腾的米粥放在周芙手里，瓷碗的温热透过掌心传来，粥里还细心地卧了个荷包蛋，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

　　周芙摩挲着温热的碗沿，心底流淌过一股暖流，目光却又不自觉的飘向早已空无一人的门口。

　　“祖母，霍峥他……好像不想我留下。”她轻声道，声音里夹杂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

　　她能察觉到霍峥对她的排斥，但也能理解他，她与霍峥素不相识，却因为一份他不认同的“旧恩”而贸然闯入他的家，甚至还可能为清风寨招来未知的祸端。
　　无论是谁，都会厌烦这样的不速之客吧。

　　老太太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霍峥那孩子，就是性子冷了些，心里不坏。”

　　“他和小清从小最好，他嘴上虽说不认这个姐姐，可心里却比谁都惦记，可每年小清的忌日，他总要一个人跑到山上去，谁喊都不应……”

　　周芙默默听着，没再多问，她能感觉到霍峥与霍清之间似乎有着一些外人不可知的矛盾，她向来识趣，人家不愿提及的伤痛，她从来不会多嘴，非要刨根问底不可。

　　蒋春华给她掖掖被子，“你兄长曾救过小清一命，霍家会记得他的恩情，如今你家遭了大难，收留你自也是应该的，你不必感到愧疚，大可以抬起头，安然自处。”

　　周芙抬起头看向面前头发花白的老人，眼神孺慕。

　　“哪怕霍峥对你不热切，你也不必担心，祖母不会因为他不喜你便要赶你走。”

　　“粥该晾凉了，快喝吧，喝完好好的睡一觉。”

　　蒋春华温和的催促道，看着周芙小口小口的把粥喝完，又叮嘱了几句才离开。

　　她刚走，外面便传来叩门声，周芙应声之后，一道熟悉的身影又出现在门口。
　　是霍峥。

　　他依旧站在门口没有进来，山间的夜晚漆黑如墨，屋内小小的一方烛火压根照不到门外的黑暗，只能看见一道颀长挺拔的黑影静立着。

　　门外的人久久没有说话，周芙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原本温馨的气氛瞬间变得凝滞。

　　“你到底是谁？”
　　霍峥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周芙嘴唇嗫嚅着，本想再说一遍准备好的说辞，却在刚开口的瞬间被打断。

　　“别跟我说什么商户之女，青鸟帮那帮杂碎可不会奔波千里只为了卖一个人。”

　　北川隶属边境，延州距此足有千里，哪怕眼前这女人长成天仙，那群逐利的鬣狗也不会下此血本。

　　周芙心脏狂跳，被子下的手微微颤抖，指尖冰凉，她自知谎言无法成真，却也没想到这么快便被察觉。

　　可她不能说实话。

　　一旦暴露罪臣之女的身份，别说寻求庇护，恐怕自己立刻就会被他捆起来丢的越远越好。

　　“我……”
　　周芙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

　　“我确实只是一介普通的商户女，延州匪患成灾，数月前我家商队途径山谷被土匪所劫，父母兄长都被残忍杀害，我失去了所有依靠，不得已想起了兄长曾提过的军中好友，故而才想来北川投奔霍清将军。”

　　霍峥冷笑一声，显然不信她的说辞，“那为何你家人俱丧命于土匪刀下，偏偏你却没事？”

　　这个问题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周芙耳边，让她瞬间愣在原地，她确实没考虑过这个细节，慌忙寻找着借口：“因为……因为我当时留在家中打理店铺，没有跟着商队同行，所以才侥幸躲过一劫……”

　　“是吗？”
　　不等她说完，霍峥不耐的皱着眉头，打断了她的借口，

　　“不说这个，你家人出事，你无所依靠，可难不成你母亲没有娘家？你家就没有一户可信赖的亲戚？非要千里迢迢赶到北川，只为投奔一个你从未见过的兄长战友？甚至你连她早已亡故之事都不知道。”

　　霍峥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向前走近了两步。微弱的烛火终于照亮了他的半张脸。

　　“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不过是一延州的普通商户女，可你身上衣服虽朴素，但却被那些名贵的熏香腌透了香味，你指腹有茧，也是常年弹琴写字的痕迹。”

　　“如此，你还要说你出身商贾吗？”

　　男人侧脸被烛光映亮，高挺鼻梁在另一侧脸投下大片阴影，一双长眸藏在眉骨下的阴翳之中，眼神诡谲而又犀利。

　　连连诘问打得周芙措手不及，他的话像一把把尖刀，刺破她精心编织的谎言。

　　周芙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不仅身手不凡，心思更是缜密得可怕。

　　她眼眶里逐渐蓄起眼泪，“我真的不能说……”

　　“我若说了，便就只有死路一条…我、我当真不能说……”

　　泪水滚滚流下，沾湿了面颊，留下满脸晶莹泪痕。

　　美人面色苍白，却唇红如嫣，一头乌黑的秀发有些凌乱的披散着，哭的满脸是泪、梨花带雨的样子任谁都会心生怜意。

　　可霍峥却从不怜香惜玉，目光凌厉似剑，盯着她看了半晌。

　　就在周芙以为他要继续逼问时，他却移开了视线，转身背对着她，屋外的风声裹挟着远处隐约的犬吠，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你身份不明，我无法信任你。”

　　男人冷硬的声音自背影后传来，流露出不近人情的冷漠，但又少了之前的锐利：“你若安分守己，我便暂时让你留下养伤。”

　　他顿了顿，语气中的警告不言而喻，

　　“可若你真的为清风寨惹来麻烦，我第一个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