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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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舒是在一阵富有节奏的颠簸中恢复知觉的。
叮铃的细碎声响，混杂着木轮辘辘压过石板的沉闷动静，人声嘈切，小贩的清亮吆喝拖着长调，忽远忽近。有风拂过，清雅的檀香似有还无，与甜沁的桂花香交织，再糅合着一缕缕糕饼刚出炉的、暖融融的甜腻，充盈在鼻端。
她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架微微晃动的马车顶棚，木质纹理清晰。侧面的布帷随风轻扬，阳光便趁隙而入，在车内投下一道道流转的、温暖的光痕。
身下是全然的柔软，指尖所触，是冰凉滑腻的丝绸，身体深陷在蓬松的衾被之间。
舒适，安逸，全然没有想象中车祸后应有的剧痛。
“痛”……这个字眼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撬开了记忆的牢笼，一瞬间郑舒的头好似炸裂，心脏猛的一跳，一道刺目欲盲的强光，一声尖锐到撕裂耳膜的刹车啸叫，猛地撞入脑海！
念头至此，惊悸与茫然席卷而来。郑舒猛得起身，试图抓住一点现实的凭依。
帷帘再次被风拂开，透过那道缝隙，她看见一个穿着青碧色襦裙的少女侧影，腮帮子塞得鼓鼓的，正专心致志地嚼着，嘴角还沾着些许糕点碎屑。她的目光，全然被帘外的世界吸引了去——
那是……一条完全陌生的长街。飞檐翘角，楼阁林立，往来行人皆宽袍大袖，发髻高束。檐下悬挂着各式灯笼，更有那金灿灿的桂花树，当风而立，洒落满城甜香。
一阵眩晕袭来，眼前的景象如水纹般晃动。她低头看向自己——一袭黛青色长裙，如一幅水墨氤氲的宣纸，沉静而陌生。衣料在透帘而入的天光下，泛着雨后青瓷般的幽润光泽，银丝在黛青底料上勾勒出若隐若现的轮廓。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攫住了她。她颤抖着伸出手，摊开在眼前——
十指纤纤，洁白细腻得毫无瑕疵，宛如玉琢。掌心柔软，找不到一丝常年握笔形成的薄茧，更不见了那道横亘在虎口、跟随她十余年的浅色疤痕。
“我……”
她下意识地开口，一个单音逸出唇瓣，清泠、柔软，却陌生得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这声音，像一滴冰水落入寂静的深潭，在她心头激起一片冰冷的、惶惑的涟漪。
“娘子，您醒了？”
车帷外传来少女清凌的声音，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
那句“娘子”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郑舒心底最后一丝侥幸。她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接一声，如闷雷般在耳中擂响。她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黛青的绸缎在指间皱成一团幽影。
“我……睡了多久？”她低声问，竭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
“回娘子，约莫半个时辰了。再行半刻，就能望见府门了。”少女说着，轻轻掀开车帷。外间竟如一间雅致的移动茶室，茶筅、盏托、青瓷水方一应俱全，在晃动的光影中静默陈列。
那青衣少女不过十五六岁，粉白圆润的脸，一双杏眼清亮如水，望向郑舒时满是纯粹的专注：“一路颠簸，辛苦娘子了。”她语气里的心疼不似作伪，边说边执壶斟茶，捧上一只素白茶盏，“您用些茶水，奴婢刚沏好的雪顶含翠，是您往日最爱的。”
郑沉默地接过。温热的瓷壁与她冰凉的指尖相触，激起一阵无声的战栗。
许是她神情过于僵硬，少女又轻声补充：“娘子这几夜总睡不踏实，难得今日在路上安歇了片刻。养好精神，才不误了中秋团圆的好时辰。”
“嗯。”郑舒低低应了一声。她连这身体的名字都无从知晓，只能任温热的茶汤滑过咽喉，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娘子……别想太多了。”少女欲言又止，终是咽回了后半句话。
这戛然而止的劝慰，却让郑舒骤然警觉。香车宝马，婢女随侍，十指不沾阳春水——这身体定是出身显贵。中秋佳节当前，却被婢女劝慰“别想太多”……
那这就必须得想多一点了。
未等郑舒寻出由头再探问几句，马车速度渐缓，终是稳稳停下。外头响起沉稳的通报：“隐冬姑娘，该入府了。”
隐冬？
郑舒的目光立刻落在正欲起身的少女身上——原来是她。
隐冬并未察觉郑舒的注视，只轻声微笑道：“娘子，这就到了。” 说罢，她利落地先行下了马车。
车帘垂落的瞬间，郑舒侧身，指尖悄悄拨开车窗帷帘的一角，向外窥探。
马车正停在一座气象森严的府邸前。数十级台阶垒砌而上，尽头是两扇紧闭的玄漆大门，门上高悬的“郑宅”匾额厚重夺目。两侧石狮怒目昂首，威仪凛凛，门房垂手侍立，寂静无声。方才先行下车的小厮已不见踪影，想是已从推开的门缝间入内通报去了。
郑宅……
郑舒凝视着那方匾额，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浮现：“难道这具身体，也唤作‘郑舒’？”
“娘子，可以下车了。” 隐冬的声音在车外响起。
郑舒松开帘子，指尖下意识地整理着衣袖与前襟，又轻轻扶了扶头顶看似繁复的发髻，深吸一口气，在心中反复默念：稳住，平静，以不变应万变……
车帘被家仆彻底掀开，光线涌入的刹那，她敛去所有情绪，稳步迈出车门。
几名仆从早已静候在侧，见她现身，齐刷刷躬身行礼，随后便训练有素地绕至车后，开始搬卸两只沉甸甸的箱笼。
一位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快步上前，态度恭敬，言辞殷勤：“大娘子回来了。”
郑舒心中千回百转，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依着本能，向他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穿过两扇厚重的铜钉大门，迎面是一条笔直的青石甬道，两侧立着半人高的青铜鹤灯，灯盏中幽幽燃着长明火，在暮色中投下摇曳的光影。甬道两旁是修剪得极整齐的罗汉松，黑褐色的枝干如铁画银钩般刺向青灰色的天空。
脚下每一块青石板都打磨得平滑如镜，缝隙间不生半根杂草，行走时脚步声被吞没，只余衣袂摩挲的细微声响。
府内仆人各自管着自己手里的事，洒扫、装点、井然有序，见到郑舒原地行礼后便继续做事儿去了。
礼数周到，规矩森严。是郑舒对这座府邸的第一印象。
穿过中门，甬道尽头是五级汉白玉台阶，每一阶都浮雕着连绵的云水纹，踏上去穿过正厅的雕花门扉，迎面一方乌木匾额，上书"明德惟馨"四个金漆大字，墨底金字，沉甸甸地压在头顶。厅内地上铺着团花密纹毯，踩上去如踏云端。两侧的青铜兽炉吐着沉檀香，在穹顶下结成一片青雾。
厅堂内光线沉凝，上首太师椅端坐着一位中年男子。他低首垂目，只专注手中茶盏，身形如古剑归鞘，敛了锋芒却透着铮铮冷硬。花白鬓角梳得整整齐齐，与颌下短须连成利落线条，将瘦削面容刻得更显峻厉。
一位锦衣妇人正立在他座前轻声叙话。她生得雍容明艳，云髻珠钗华贵却不压姿仪，眉眼如工笔细描的仕女图——眼尾天然一段上扬弧度，纵使此刻蛾眉轻蹙、含嗔带怒，也难掩眼底流转的温柔。
郑舒放轻脚步走近。那妇人似有所觉，蓦然回首。目光触及郑舒的刹那，她眼底倏然亮起，方才那点嗔怒瞬间化作春风笑意，快步迎了上来。
“夫人。”隐冬连忙屈身行礼。
“阿舒……”妇人已紧紧握住郑舒的双手，才开口便已眼泛泪光，将她细细端详，“这趟回来，瞧着都清减了。”她掌心格外温暖，轻柔拂过郑舒的脸颊。
这位，想必就是原身的母亲了。
郑舒心头微紧，面上却依着常理浅浅一笑：“女儿无事，母亲不必忧心。”说着便顺势与她一同踏入正厅。
“女儿给父亲请安。”郑舒学着隐冬方才的姿态，一丝不差地行了一礼。座上之人却无半分郑母的殷切，只淡淡抬眼：“佛家清净地倒还有些用处，如今看着，是稳重了些。”
佛家？稳重？莫非原身之前是被送去寺庙思过？
不待郑舒应答，身旁的母亲已轻声开口：“不过是本家那边随口一句闲话，就闹得家中不宁。今日中秋，郎君还要重提旧事么？”她声音依旧温柔，言辞间却已透出隐隐锋芒。
郑父目光在郑舒面上一掠，又落回郑母身上，终是未再多言。静默片刻，方道：“先去歇着吧。今日你阿娘请了城东的戏班，换过衣裳再来看戏。”
话音未落，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杂沓脚步声与喧哗。一个家仆踉跄奔入，面无人色：“老爷！圣旨已到府门外了！”
郑舒尚未听清，却见郑父脸色骤变，霍然起身：“快！开中门！设香案！”
不到一刻钟，郑府中门洞开，香案齐备，全府上下跪伏满地。一面白无须的太监昂首而入，展卷朗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膺天命，统御万方……今查郑氏一族，世受国恩，不意竟怀枭獍之谋，阴结党羽，窥伺神器，着司礼监会同三法司查证属实……”
听到此处，郑舒心头猛地一沉——这开头，分明是大祸临头之兆！
“……敕令，郑氏满门依律处斩，夷其三族……布告中外，咸使闻知。钦此。”
最后的判决如惊雷炸响，郑舒眼前一阵发黑，几乎跪立不住。
“郑大人，接旨吧。”太监垂眼看来，声调冰冷。
郑父双手颤抖地接过圣旨，整个人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臣……领旨谢恩……”
太监拂袖而去，留下一府死寂。片刻后，不知是谁先哭出了声，旋即整个郑府陷入一片哀恸。
“郎君！这、这是怎么回事啊？”郑母死死抓住丈夫衣袖，声音支离破碎。
“阿姐……”刚见面的弟弟依偎着郑舒，她能感受到他的身体在发抖。
身前的郑父面如枯槁，瘫坐在地，喃喃道：“终究……还是到了这一天……”
——她才刚刚穿越，转眼就要满门抄斩？这是什么地狱开局……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