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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很高兴见到你 ...

  •   "这是你弟弟。"

      父亲的声音裹挟着雨水的潮气钻入耳膜。岑宁转身时,伞沿的水珠簌簌落下,在青石板上砸出细小的水花。三步开外站着个浑身湿透的少年,过大的西装外套像层黑皮般黏在身上,衬得脖颈愈发纤细。最刺眼的是他嘴角的弧度——在这种场合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像是强行钉在苍白脸上的金属挂钩。

      "哥!你发表在《Neuron》上的论文我们全班都传阅了!"少年突然从书包里抽出个防水袋,隔着雨幕都能看见里面纸张的折痕,"就是这篇!关于前额叶皮层..."

      岑宁的视线扫过论文首页,那是他尚未正式发表的预印本。少年察觉到他的目光,沾着雨水的睫毛快速眨动两下:"我托校图书馆的老师帮忙下载的。"

      "岑安。"父亲的手搭上少年肩膀,力道让那件不合身的西装皱起更多纹路,"别打扰你哥哥。"

      回程的轿车里弥漫着皮革与雨水混合的沉闷气息。岑宁透过车窗看着后视镜里的少年,对方正用指尖轻轻拨弄书包上脱线的背带,指甲修剪得过分整齐,边缘还留着细小的倒刺。当车辆碾过水坑时,岑安突然抬头,镜中两道视线猝不及防相撞。少年条件反射地扬起嘴角,却因为面部肌肉的僵硬而显得这个笑容支离破碎。

      别墅的玄关处,岑安蹲下来解鞋带的动作像某种谨慎的仪式。他先解开左脚的蝴蝶结,又用特定角度拉扯右脚的死结,最后把湿透的球鞋端正摆在擦鞋垫边缘。岑宁注意到他起身时不着痕迹地揉了揉膝盖,裤管布料在动作间露出小片暗色痕迹——不知是雨水还是淤青。

      "你的房间在二楼尽头。"岑宁听见自己声音里的疲惫,"十点后保持安静。"

      深夜的书房,岑宁正在核对脑成像数据,突然听见走廊传来规律的吱呀声。推开门时,他看见岑安抱着被褥在走廊徘徊,赤脚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轻得像猫。少年看到他时明显瑟缩了一下,怀里皱巴巴的床单滑落一角,露出下面印着卡通图案的旧毯子。

      "我找...洗手间。"岑安的声音比白天低哑许多,右手无意识地揉搓着左臂肘关节。

      岑宁的目光越过他,落在尽头那扇微微变形的房门上。多年前装修时他就知道,那间客房的门锁早就坏了。他沉默地转身回房,却在关门时听到极轻的抽气声。透过门缝,他看见岑安正弯腰捡起地上的被褥,T恤后领滑落处露出脊椎凸起的骨节,像串被雨淋湿的念珠。

      次日清晨,厨房里传来瓷器碰撞的脆响。岑宁下楼时看见岑安踮脚在橱柜前摸索,宽大的睡衣下摆随着动作掀起,露出一截腰线上紫红色的淤痕。料理台上摆着两碗冒着热气的白粥,旁边小碟里腌萝卜被切成大小均匀的立方体。

      "李阿姨说你有早课。"少年转身时差点撞翻糖罐,手忙脚乱扶住后才挤出笑容,"我不知道你喜欢甜粥还是..."

      岑宁径直走向咖啡机。当他端着黑咖啡经过餐桌时,发现岑安正用筷子小心翼翼地把粥里的姜丝一根根挑出来,在碗边排列成整齐的放射状。这个动作带着某种诡异的熟练感,仿佛已经重复过千百次。

      "我不吃姜。"察觉到他的目光,岑安解释道,随即又像后悔多话似的抿住嘴唇。晨光透过纱窗照在他脸上,将那些强撑的笑容融化成了带着倦意的苍白。

      去学校的路上,岑宁在车库角落发现了那辆被尘封多年的自行车。后轮辐条上缠着崭新的彩色丝带,坐垫也用防水布仔细包裹起来。车篮里放着张字迹工整的便签:「保养好了,哥要是想用随时可以骑」,落款处画着个小小的笑脸,嘴角的弧度比主人真实的笑容要自然得多。

      当夜暴雨突至,岑宁从实验室回来时已近凌晨。别墅漆黑一片,只有阁楼储物间门缝下漏出细弱的光线。他鬼使神差地走上楼梯,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推开门时,岑安正就着台灯的光往膝盖上涂药膏,见他进来慌忙用毯子盖住腿上的淤青。

      储物间的窗户漏风,雨滴从窗框缝隙溅进来,在少年枕边的《神经科学趣谈》上洇开深色痕迹。岑宁注意到书页间夹着张医院处方笺,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笔记。

      "书房有张沙发床。"他转身时说,声音淹没在雷声中。下楼时他故意放重脚步,好让那句话能清晰传进对方耳朵:"明天搬过来。"
      ……………………………………………………………………
      神经电生理实验室的荧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岑宁调整着脑电图仪的导联灵敏度,屏幕上alpha波的节律像潮汐般起伏。他左手小指无意识地轻叩操作台——这是母亲生前就有的习惯,他没改掉。

      "岑医生,受试者3号的基线数据。"

      林予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轻得像医用纱布擦过皮肤。岑宁头也不回地伸手,接过记录板时注意到边缘用红笔标注的细小疑问——这个实习医生总是能发现数据里最细微的异常。

      示波器突然捕捉到一组异常放电。岑宁俯身调整参数时,手术帽边缘滑落几缕黑发。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巨响。

      "都说了这里不能进!"技术员的呵斥声中,一个穿校服的高个子男生单脚跳着闯进来,右腿膝盖肿得像馒头,运动裤上沾满草屑。后面跟着的瘦削少年猛地刹住脚步——岑安的眼睛在看到全副武装的岑宁时瞬间睁大,又迅速垂下。

      "这里是科研实验室。"岑宁的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沉闷,"急诊去三楼。"

      "可是排队要等三小时!"虎牙男生——陆骁夸张地挥舞着检查单,"护士说可能韧带断了!"

      岑安突然拽住陆骁的胳膊往后拖,校服袖口因为用力而滑落,露出手腕内侧几道结痂的抓痕。"我们走错地方了。"他声音很低,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力度。

      岑宁注意到岑安说这话时,右手始终藏在袖子里。当陆骁重心不稳差点摔倒时,岑安去扶他的动作让那些伤痕更加明显。

      "等一下。"岑宁突然开口,"你手怎么了?"

      岑安迅速拉下袖口:"没事。"他转身去扶陆骁,后颈的发际线处露出一片可疑的红疹。

      林予白不知何时走到了陆骁身边,正低头查看他的膝盖。"肿胀程度确实需要优先处理..."他声音很轻,却让躁动的陆骁突然安静下来。

      "跟我来。"岑宁摘下橡胶手套,"我带你们去急诊。"

      走廊的应急灯突然闪烁起来。岑宁走在前面,听见身后陆骁小声问岑安:"这医生怎么这么凶?你认识?"

      "不认识。"岑安的回答又快又轻,"专心看路。"

      看着两个少年跌跌撞撞的背影,岑宁恍惚间看见五年前的医院走廊——瘦小的岑安也是这样架着化疗后的母亲,病号服下露出青紫的针眼。那时母亲总把岑安错认成他,而少年会乖巧地应着"妈妈我在"。

      急诊科的消毒水味比实验室浓烈十倍。透过百叶窗缝隙,岑宁看见岑安正给陆骁包扎膝盖。少年手指翻飞间,医用胶带被剪成完美的扇形——这是母亲当护士时最得意的手法。当岑安转身拿纱布时,后颈露出一片湿疹般的红疹,和母亲药物过敏时的症状分毫不差。

      "患者家属请出去。"主治医生的声音让岑安猛地抬头。他撞上岑宁视线的瞬间,手里镊子当啷落地。

      傍晚的医生休息室空无一人。岑宁摘下口罩,发现手机消息多了条:「哥,我先回去了」。

      他的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父亲发来的照片里,岑安那张38分的物理试卷被红笔圈出,批注栏写着「家长签字」。照片边缘露出半截医院的腕带——正是今天急诊科用的那种。

      暴雨冲刷着医院走廊的窗户。岑宁打开储物柜,发现常备的止痛药少了一板。柜子底部静静躺着一枚褪色的住院手环,上面模糊可见母亲的名字和五年前的日期。

      在标本冷藏柜前驻足时,岑宁发现标记"AD-7"的海马体切片盒里,CA3区被人用结晶紫染液画了个极小的爱心。调取监控画面显示,凌晨三点十七分,岑安戴着过大手套站在操作台前沉思着什么。
      ……………………………………………………………………
      我哥又双叒忘记我了。
      我叼着薄荷糖,第17次点开手机录音:"我叫岑安,你法律意义上的弟弟,最喜欢的颜色是你实验室窗帘的蓝,最讨厌你熬夜到凌晨三点——"
      录音突然被按停。
      岑宁站在门口,白大褂染着血迹(其实是番茄酱),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冷得像看变态:"入室盗窃还伪造亲属关系?"
      我笑了。
      太好了,这次他只忘了我是他弟弟。
      没忘了我上周偷亲他的事。
      ---
      三个月前,我第一次见到岑宁,是在我妈的葬礼上。
      四月的雨下得缠绵悱恻,墓园里的黑伞连成一片。我穿着从二手店淘来的大一号西装,站在人群最外围,看着那个据说是我未来哥哥的人。
      岑宁站在墓碑前,黑色羊绒大衣勾勒出挺拔的轮廓,连雨滴都像是刻意避开他落下。他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像两块冰冷的黑曜石。
      "那是岑家的大少爷,"旁边有人小声议论,"哈佛最年轻的访问学者,据说智商超过150..."
      我嚼着嘴里的薄荷糖,突然觉得这场葬礼有点好笑。我妈活着的时候,岑家连正眼都不瞧我们母子一眼。现在人死了,倒是摆出这么隆重的排场。
      "你在笑什么?"
      一道冷冽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我抬头,正对上岑宁审视的目光。
      "没什么,"我咧嘴一笑,"就是觉得我妈要是知道自己的葬礼这么气派,肯定高兴得能从棺材里跳出来。"
      空气瞬间凝固。周围几个穿黑裙的女士倒吸一口凉气,岑宁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
      "李阿姨生前最讨厌没教养的人。"他声音很轻,却像刀子一样锋利。
      我耸耸肩,顺手把薄荷糖的包装纸塞进口袋:"巧了,我妈最讨厌装模作样的人。"
      岑宁的瞳孔微微收缩,我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此刻正随着他攥紧拳头的动作变得发白。
      "岑安!"我爸的声音及时插了进来,"过来见见你王叔叔。"
      我冲岑宁眨眨眼,转身时故意踩过一个水坑,泥水溅在他锃亮的牛津鞋上。
      "晚上家里见,哥!"我头也不回地挥手,"我做饭可棒了!"
      身后传来管家压抑的惊呼:"宁少爷,您的手帕..."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踏进岑家别墅。
      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水晶吊灯晃得我眼睛疼。我站在玄关,看着自己开胶的球鞋在昂贵的地板上留下两个湿漉漉的脚印。
      "小安少爷,"李阿姨递来一双拖鞋,"您的房间在二楼右转第三间。"
      我道了谢,拎着行李上楼。路过书房时,听到里面传来压低的争执声。
      "...至少要做个亲子鉴定..."
      "...她人都死了,你还在意这个?..."
      "...不是在意,是原则问题..."
      我轻手轻脚地走开,数到第三个房间推门而入。
      然后愣在原地。
      这房间比我妈和我住过的所有出租屋加起来都大。落地窗外是整座城市的灯火,king size的床上铺着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床品。我放下行李,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床头柜——上面连一丝灰尘都没有。
      浴室里传来滴滴声。我走进去,看到一个闪着蓝光的智能马桶。
      "哇哦..."
      我好奇地按下每个按钮,当水柱突然喷出来时,我吓得往后一退,撞上了花洒开关。
      冰凉的水从天而降。
      五分钟后,我浑身湿透地站在浴室中央,看着漫过脚背的积水,脑子一抽,抓起浴巾开始拼命吸水。
      "你在干什么?"
      岑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我抬头,看到他倚在门框上,手里拿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
      "呃...做阿基米德实验?"我甩了甩湿漉漉的刘海,"就是那个'尤里卡'什么的..."
      岑宁的目光从我湿透的T恤移到地上漂浮的浴巾,最后定格在我还在喷水的花洒上。
      "那是智能感应的,"他平静地说,"把手放在下面就会停。"
      我乖乖照做,水果然停了。
      "谢谢哥!"我咧嘴一笑,"你要洗澡吗?我可以帮你搓背!"
      岑宁的咖啡杯停在半空。
      "不必。"他转身离开,"七点吃晚饭,别穿那身衣服。"
      晚餐是一场沉默的折磨。
      我笨拙地使用着银质餐具,刀叉碰撞的声音在空旷的餐厅里格外刺耳。岑宁坐在我对面,慢条斯理地切着牛排,动作优雅得像在做什么外科手术。
      "小安,"我爸打破沉默,"学校安排好了,周一去圣约翰报到。"
      "嗯!"我用力点头,"校长说我可以进理科实验班,虽然入学测试我数学只考了..."
      "食不言。"岑宁轻声说。
      我撇撇嘴,低头继续和那块顽固的牛排作斗争。余光里,岑宁眉头微皱,我知道自己又搞砸了什么。
      饭后,我偷偷把没动过的甜点装进保鲜盒。刚塞进书包,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咳。
      "家里不缺食物。"岑宁站在厨房门口,目光落在我鼓鼓的书包上。
      "我知道,"我下意识把书包往身后藏,"就是...明天当早餐..."
      岑宁的眼神让我说不下去了。那是一种混合了厌恶和怜悯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偷东西的野猫。
      "不是偷!"我的脸突然烧了起来,"是我自己的那份!我只是..."
      "够了。"岑宁转身走向楼梯,"明天有清洁工来,别碰碎任何东西。"
      凌晨两点,我饿得睡不着,蹑手蹑脚地下楼找吃的。餐厅里一片漆黑,只有月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我摸到冰箱前,拿出那盒提拉米苏。
      突然很想我妈。
      但为了省钱总是只买一个,全留给我。我蹲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照片。
      "妈,"我小声说,"你看,我现在住大房子了..."
      语音刚落,就听见楼梯传来轻微的吱呀声。我慌忙关了灯,把照片塞回口袋。但已经晚了——岑宁站在楼梯口,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僵在原地,嘴里还塞着半块提拉米苏。
      岑宁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开。
      第二天早上,我的床头多了一个保温盒。打开一看,是两人份的提拉米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很高兴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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