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晴荔夏》皓亓

1、1.

　　八月蝉声撕扯着暑气，空调外机的嗡鸣成了唯一的救赎。中州的天像被焊死了，高温预警的红标在天气预报栏挂了整整两周。

　　地处中原的小城本是四季分明，夏蝉秋息是常态，往年这时候，空调早该收进“休眠”，更别提耳边这连绵不绝的蝉声了。

　　“亲爱的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收听每日天气预报……”
　　“砰”一声，遥控器被甩在对面的茶几上，一道人影旋即消失在客厅。
　　“温晴硕！再乱扔遥控器，我就把电池抠出来藏了，看你往后还怎么碰电视！”
　　厨房传来一声尖锐的呵斥，带着水汽的热度一同漫出来。
　　声音的主人正在厨房与客厅间来回穿梭，刚把餐盘摆好，又忍不住上前挪了挪位置，像是在调整一个无形的“方阵”。

　　即便动作再快，也足够看清她的模样。
　　最惹眼的是那双眼睛，眼头尖细，眼尾微微上挑，天然带着几分狐媚相，仿佛含着钩子，轻易就能勾走人的目光。
　　眉如细柳，弯弯地描在额前，添了几分柔态。眼下那颗与肤色相近的痣若隐若现，像精心点上的一笔，更衬得眉眼含情。痣旁是高挺的鼻梁，小巧却带着点英气，往下是薄唇，不施脂粉也透着天然的红润。
　　她身上不过是简单的睡衣外罩着条罩裙，却被衬得身段婀娜、风情万种——与其说是衣衬人，不如说是人把衣裳穿出了味道。没错，她就是这个家的主心骨，丁玲艳。
　　“妈妈，我来帮你吧。”听到动静，客厅里又出现一道身影。
　　“还是晴瑞懂事，不像某些人。”丁玲艳说着，不忘朝温晴硕的房间瞥了一眼。
　　“明天要带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嗯，收拾好了。”
　　母女俩你一言我一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晚饭后，温晴瑞帮丁玲艳收拾完餐桌，便回了自己房间。
　　她习惯性地从笔袋里摸出一把带着锈迹的钥匙，在书柜右下角的锁孔里转了几圈，才咔嗒一声打开柜门。
　　探头在里面翻找片刻，终于抽出一张泛黄的旧照片。照片表面虽覆着层薄膜，却早已浸透了岁月的痕迹——边角微微卷翘，磨得起了细皮，透着股陈旧的温厚。
　　照片背景是游乐场，一个男人高高举起怀里的小女孩，两人都只露着侧脸，嘴角的笑意却满得快要溢出来。身后的摩天轮亮着暖黄的光，恰好有烟花在夜空炸开，流光溢彩的碎片落进他们发梢。
　　“爸爸，我现在是准高中生了，明天就要开始军训了。”
　　她对着照片轻声说，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你看，我已经长这么大了。”
　　桌上的镜子映出她的侧脸，轮廓分明，肤色莹白，眼眶却红得透透的。和丁玲艳的狐媚眼不同，温晴瑞的杏眼格外清亮，眉眼神态竟与照片里的男人如出一辙。眼下浮着一弯倒月似的卧蚕，把本就泛红的眼眶衬得愈发楚楚可怜。
　　但细瞧之下，她身上终究落了丁玲艳的影子——那七八分的相似藏不住，既有着分明的不同，又有着剪不断的牵连。

　　剩下的话终究没说出口，只像根细刺卡在喉头。她把未说的话轻轻放回心底那棵巨橼树上，一如往常。树干枝节横生，此刻又悄悄冒出了一点新绿。

　　“晴瑞，东西都装好了？”丁玲艳推开房门问。
　　“好了妈妈。”
　　“那走吧。”
　　母女俩一人左右手各扶着一个行李箱，另一人双臂各挎着一个鼓鼓的大袋子，正准备出门。
　　“等一下！”
　　就在大门即将合上的瞬间，一只手猛地从门缝里挤出来，门被顺势推开。
　　“你们怎么不等我啊！我又没说不去……”温晴硕嘴里骂骂咧咧地冲出房间。 嘴上抱怨着，手上动作却没停——套T恤、抹把脸、蹬运动鞋，一气呵成，三两下收拾妥当，站到了两人面前。
　　“是谁昨天说让我好好‘享福’，不用我跟着的？”
　　温晴瑞挑眉，语气里带着点不服气。
　　她嘴上虽这么说，手里却已经把肩上的背包卸下来，扔给了他。
　　“嘿嘿，那不是怕累着我好姐姐嘛！”温晴硕立刻换上副赔笑的表情。

　　他比温晴瑞小三岁，个头却高出半个头，怎么看都不像个刚要上初中的孩子。
　　许是丁玲艳雷打不动的“鸡蛋+牛奶”早餐养得好，又或是青春期的雄性激素突然爆发，一年功夫，竟蹿到了一米七七。
　　朝夕相处这么多年，可这突如其来的身高差还是让温晴瑞愣了愣。眼前这少年，背着个粉嫩嫩的卡通书包，走路姿势却透着股与书包格格不入的莽撞，碎发被风吹得乱飘，风一停又软软地落回额前——这居然是她的亲弟弟，温晴硕。

　　“到了。”丁玲艳开口道。
　　校门旁的石柱上，“中州大学附中”几个大字凿刻得苍劲有力，红漆填字，金边勾勒，在阳光下格外耀眼。
　　“哇塞！真排场！”温晴硕没忍住飙了句家乡话。
　　“这么大个地方，我该去哪儿找他呢……”
　　他又小声嘀咕，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
　　“什么？”走在前面的温晴瑞回头看他。
　　“啊？没、没什么！”温晴硕慌忙摆手，双手在胸前胡乱摆了摆，那模样活像只受惊的小兽。
　　……这家伙知不知道，他这反应叫“欲盖弥彰”啊。

　　“叮——”手机又响了，这已经是半小时里的不知道第几次。
　　丁玲艳无奈地看了姐弟俩一眼，轻叹了口气，接起电话。
　　听筒里立刻传来急促的声音：“艳姐，真对不住，今天本不该打扰您，但这次情况实在……”
　　“嘀——”没等对方说完，丁玲艳直接挂断了电话。
　　“没事的妈妈，您先回去吧。”温晴瑞先开了口。
　　“可是……”丁玲艳还有些犹豫。
　　“反正行李都在这儿了，我慢慢收拾就行。”
　　温晴瑞说着，顺势把母亲和弟弟往宿舍门外推了推。
　　丁玲艳捏着手机的指节泛白，抿了抿唇，才看向女儿，睫毛上沾着点烦躁的潮气：“那…军训服要是不合身，记得拍照片发我。”

　　“不行！”温晴硕猛地抽回被温晴瑞拽着的胳膊。
　　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他身上。
　　“我……我听说高中食堂有限量版汉堡，想提前看看在哪儿卖！不然姐你军训完抢不到咋办？”他挠着头解释，这理由连自己都觉得牵强—
　　“好吧。”丁玲艳没再多问，“那你别太晚走，要回去了给我打电话，我让司机来接你。”说完，她转身大步离开，没有丝毫留恋。
　　姐弟俩对此早已习惯。他们的父亲在温晴硕出生后第二年，就因工作意外去世了。亲戚们都劝丁玲艳再嫁，她却咬着牙说，一个人也能把两个孩子带大。这一带，便是十余年。不知不觉间，温晴瑞已经长到了上高中的年纪。

　　看着丁玲艳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温晴瑞立刻转头看向温晴硕，脸色一沉：“说吧，到底想干什么？”
　　以温晴硕那“哪凉快哪待着”的性子，平常叫他下楼取个快递都得闹半天，今天不仅主动跟来，还一副赶不走的架势——这点反常要是看不出来，俩人十几年姐弟真是白当了。
　　“我能有啥事啊姐……”温晴硕刚想梗着脖子反驳，迎上他姐那目光如炬的眼神，顿时没了底气。
　　“那我现在就给妈妈打电话，说你突然想回家了，反正……”温晴瑞故意拖长了语调，作势要掏手机。
　　“我说！我说还不行吗？”温晴硕赶紧服软，把那点小心思一股脑倒了出来。
　　“噗——”温晴瑞没忍住笑出声，“你就凭个ID找人？”那眼神，活像在看个傻子。
　　“那我能怎么办嘛！反正他就在你学校，你就帮我找找呗~”温晴硕拽住她的胳膊，开始左右摇晃，语气里带着点撒娇的黏糊。
　　路过的家长和学生忍不住频频回头，眼神里带着点好奇。
　　……又来这招。
　　温晴瑞清了清嗓子，猛地抽出胳膊
　　“行了行了，我到时候看看吧。”她本想借机“敲诈”他几句，奈何架不住路人的目光，只想把“我们只是姐弟”四个大字刻在脑门上。

　　“阿樾，你确定那小子没骗你？男寝报道的新生都问遍了，压根没叫‘宇宙无敌霹雳战神’的。”廖翊逐忍不住拔高了音量。
　　“再找找。”
　　坐在宿舍楼前台阶上的人顺势撑地站起，拍了拍手上刚沾上的灰。
　　“咔”一声脆响，嘴里的棒棒糖被咬碎，他吐出糖棍，手腕轻扬，精准扔进对面的垃圾桶。
　　廖翊逐抬头撞见少年的脸，心里莫名冒出个念头：我要是个女的……
　　学校还没发新生校服，他穿一身纯白T恤配宽松牛仔裤，清爽得像刚剥壳的荔枝。一头乌发蓬松微燥，带着点刚风干的潮气，黑得发沉。眼睛不算大，却生得狭长，本是带着锋锐的眼型，偏眼下卧蚕浅浅鼓着，把那股锐气柔化了大半。
　　最惹眼的是眼尾下方那颗泪痣，落在未脱的稚气里，反倒添了点说不清的勾人。日头正毒，他抬手挡在眼前，皓腕迎光，像凝着层薄霜，连指节都透着透亮的白。
　　“唉——”众人一声长叹，又作鸟兽散。
　　“廖翊逐。”周樾叫住正准备溜的人。
　　“嗯？”
　　“现在能出校吗？”
　　“当然不行。”
　　“哦。”
　　“不过……”廖翊逐突然凑近，挑了挑眉，眼里闪着狡黠的光。
　　“有屁快放。”周樾斜睨他一眼，语气里带点不耐烦。

　　“就这儿了，阿樾，我先帮你……
　　“咳咳。”清嗓声带着点刻意的提醒，两人顺着声音望去，几步外站着个男生，左臂“纪检部”的红袖章在树荫里泛着浅红
　　“同学，操场边缘禁止逗留。”
　　周樾抬眼时，指尖正捻着根草叶打转，闻言漫不经心地松了手。草叶飘落地的瞬间，他勾了勾唇角，笑意漫到眼底却没真透出来
　　“知道了，学长。”说罢拍了拍裤腿上的草屑，转身时肩膀微晃，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痞气。
　　“周樾。”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半度。
　　周樾脚步顿住，没回头，只偏了偏头示意他继续。
　　“你还是老样子。”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碎光，看不清表情。
　　“初中在翻墙处被抓现行，也是这副‘知道了’的腔调。”
　　他推眼镜时，镜片反光恰好遮住眼底情绪：“那时候你翻墙是为了给隔壁班女生送笔记，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风卷着蝉鸣掠过去，周樾忽然低笑出声，笑声里裹着点少年人的桀骜：“学长记性倒是好。”
　　他终于转过身，阳光斜斜切过他的侧脸，把泪痣的影子投在颧骨上，“不过纪检部管天管地，还管翻不翻墙？”
　　“校规而已。”他语气平淡，却悄悄攥紧了手里的记录本，“快走吧，查岗老师要过来了。”
　　周樾没再接话，转身时故意撞了下他的胳膊，步子迈得又大又稳。
　　他望着他的背影，指尖在记录本上“叩”地敲了下——那页空白处，不知何时洇了个浅淡的墨点，像滴没擦干净的汗。
　　“这个杜丞禹初中的时候就好多管闲事，上了高中后，好了还当上个破学生会的…”廖翊逐骂骂咧咧道。
　　“别废话。”周樾拽住眼前的栅栏，顺势爬上。
　　“咚”一声闷响，他稳稳落地。
　　“谁在那儿？”远处拐角传来巡逻主任的声音，带着手电筒的光柱扫过来。
　　“快快！阿樾搭把手！千万别被我爹逮着！”廖翊逐“闻令即动”，拽着周樾的胳膊借力往下跳。
　　“嘶——”周樾抽回发麻的手臂，轻轻甩了甩，抬眼看向他，“一个暑假发福不少啊？”眼神里明晃晃写着“自行体会”。
　　哎呀……廖翊逐刚想辩解，抬头却看见被他们拦住去路的女生——像是本校的？
　　她梳着蓬松的丸子头，浅蓝发圈松松系在发尾，衬得脖颈线条又干净又纤细。娃娃领上衣配修身牛仔裤，清爽得像株刚抽条的青竹。鼻梁上架着副银框眼镜，镜片后那双眼睛藏着点学生气的怯生生。手里拎着的纸袋晃了晃，侧面印着隔壁书店的logo，一眼就能认出来。
　　啧……也难怪廖翊逐刚才那么慌张。

　　温晴瑞刚送完温晴硕，路上被文具店的联名笔绊住了脚，这会儿正琢磨着怎么应付弟弟的“重任”，眼前突然冒出来两个人，让她瞬间怔住。
　　‘什么情况？’廖翊逐用眼神询问周樾。
　　‘被你吓傻了。’周樾回了个眼神。
　　‘啊？’
　　‘自己解决。’
　　“哈喽美女——哦不，同学。”廖翊逐立刻换上熟稔的语气搭话，努力装得自然。
　　“你、你好。”
　　温晴瑞的回应带着怯生生的礼貌，话音刚落，便像要逃离现场似的快步走开了。
　　看来是真被吓着了。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周樾眉梢微挑，右眉轻轻动了动，眼底藏着点不易察觉的玩味，快得像错觉。
　　“对了阿樾，你说咱们要怎么找着那位‘宇宙无敌霹雳战神’啊？”廖翊逐忽然一拍大腿，总算把这茬正事捞了回来，手在脑后抓了两把，眉头皱成个疙瘩，一脸“这什么鬼名字”的茫然。
　　他嗓门亮，几步外的温晴瑞听得真切，脚步猛地一顿。
　　这ID……
　　简直刻进了她的记忆里。当初温晴硕偷拿她微信号注册游戏，她瞥到这中二到爆棚的名字时，笑得直不起腰，还敲着他脑袋逼他改，怎么过了这么久，居然还没换？

　　真能这么巧?
　　周樾察觉到那道短暂却清晰的目光时，恰好侧过头。温晴瑞像被烫到似的，飞快转回头，耳根悄悄泛起热意，连脚步都下意识加快了半拍。
　　他的视线在她绷紧的后颈上停了半秒，嘴角极轻地扬了下，快得像阳光下的烟尘，转瞬即逝，随即若无其事地转回来。
　　“怎么了？”廖翊逐见他半天没动，凑过来撞了下他胳膊。
　　“想什么呢?”
　　“没事，走了。”周樾收回目光，率先迈开步子，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