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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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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北京街边的小狗热得直吐舌头,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连风都是滚烫的,空气都弥漫着燥热。
老师走之后,夏柯坐在琴凳上,沉默的看着黑白相交的琴键,盖上琴盖。起身从一沓谱子中抽出三张纸,掀起琴凳,凳子里放着一把钥匙。
房子只有琴房里开了空调,夏柯关上门之后,被热气全方位包裹。
沿着楼梯走上二楼,拐角处有一个被锁上的屋子,用钥匙打开之后,一架三角钢琴立在房间中央。
房间好久没人来过了,刚开门飞舞的灰尘把夏柯呛出眼泪。
这架三角钢琴漆面斑驳,边角磨损,像一位暮年绅士。泛黄的琴键诉说往昔,轻轻按下,音色依旧温暖醇厚,承载着旧时光的故事 。
夏柯伸手按下la,走音的很严重。意识到这一点,微不可查的皱了眉头。
蹲在钢琴旁,左手稳稳握住调音扳手,轻轻插入弦轴,右手轻抚琴弦。随后,他以极细微的幅度转动扳手,每一下都精准到近乎苛刻,同时,耳朵紧贴音板,不放过任何一丝音准偏差。
生锈的琴弦不允许太暴力的对待,夏柯的动作放的很慢,他膝盖缓缓着地,跪在钢琴一侧。他上身前倾,一手拿调音扳手,稳稳卡住弦轴,另一手轻拨琴弦。专注倾听时,微皱的眉头随着音准变化而舒展或紧蹙 。
不知道是这架琴很久没有被照顾过了还是早已被放这个房子里的人…除了夏柯之外的人遗忘了,就连下面的地毯都积了厚厚的一层灰,附在了夏柯的黑色西裤上。
起身后敷衍的拍了两下,拉开琴凳,优雅的坐在琴前,脊背笔直。
琴键已经发黄,夏柯用目光抚摸过一个个琴键,修长的手伏上琴键,将上面的灰一点点,细心的擦掉。随着他手的用力,一个个音符跳了出来,连带着所有关于父亲的记忆,充斥在这个充满霉味房间里。
白皙的手指随意搭在琴键上,骨节分明,修长而有力。他微微侧头,细碎的刘海垂落,遮挡住深邃眼眸的一部分,高挺鼻梁下,薄唇微微抿起,似在思索即将奏响的旋律,周身透着清冷又专注的气质。
那三张被带来的谱子现在躺在谱架上,是《歌剧魅影》,是夏铭成在夏柯小时候教过他的曲子。不难,也不比贝多芬,肖邦出名,也练的不多,甚至他现在都不能背奏,却是夏铭成教给他的最后一首,不,只教了半首的曲子。
他脊背挺直,安静落座在钢琴前,双手随意搭在腿上,腕骨微微凸起。下一秒,双手抬落,十指于琴键上飞速舞动 ,黑白键交替起伏,清脆的音符从他指尖源源不断地流出 ,或急或缓,似要将一腔情愫都倾注其中 。
琴声很大,在这个小房间里隐隐有余音绕梁的气势。让夏柯连柯聂儿敲门推开的声音都没听见。
女人推开门后靠在门上看着,大概三十秒,看着夏柯的手从琴上放了下来。抬起手,又敲了两下。
夏柯扭头,一时间有点紧张,“妈,我就来给它调个音。”
柯聂儿没听他多说,“知道了,下楼吃饭。”下楼了。
夏柯出门之后,被打开的窗户有一阵风吹进房间里,将谱架上的三张《歌剧魅影》的谱子,吹到了陈旧的地毯上。房间门关上后,不知道又要多久会被人发现。
饭桌上,柯聂儿优雅落座,腰背与椅背保持一拳距离。右手轻捏雕花餐叉,左手用雪白餐巾轻按嘴角。切牛排时,力度恰到好处,将肉切成均匀小块,随后叉起,轻启朱唇,细嚼慢咽,每一口都咀嚼数下才缓缓咽下,期间还会适时用舌尖轻舔唇角,保持仪态端庄。
很久,没有人说话,尽管桌子上只有两个人。
“几点上完课的?”柯聂儿没有抬头看夏柯。
“老师刚走半小时。”夏柯没有吃多少,大部分时间都在静静看着柯聂儿。
夏铭成去世之后,夏柯和母亲的交流在慢慢变少。这个暑假,两个人虽然在一个房子里,但是除了午饭晚饭的时候会碰面,在旁人看来,就和陌生人没什么两样。
“明天去报道,好好学,不要以为是保送进去的就得意。”柯聂儿还是这样,“给你租了丝竹园的房子,就在学校旁边,一会儿把定位给你,钥匙在门口的柜子上。”
“嗯。”夏柯不知道自己对这个家有什么感情,想到学校就在北京,净生出一种为什么离这个家这么近的不满感。
或许我是想逃走吧,夏柯这么想着。
夏柯对柯聂儿能说几句软话并没有什么期待,或许这种期待消失在夏铭成去世的第三天,被自己的母亲拽去出国演出的时候吧。
从那时候的夏柯,面上也是淡淡的,看不出情绪,和刚才餐桌上的母亲一样。
回到房间里,夏柯从衣柜上面拿下了行李箱,打开铺在地上,想着柯聂儿给自己租的房子离家里没有很远,就只带了短袖和薄外套。
柯聂儿是当天晚上凌晨飞去的荷兰。早晨起床发现家里没人了,夏柯对此表示,已经习惯了。提着行李箱从楼梯上走下来,出门之前转脸看了一眼这个房子,眼中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失落,拉着箱子出了门。
夏柯先打车去了一趟丝竹园的房子,放了行李箱,步行去了学校。
来报道的很多同学都在来这里艺考的时候见过面,还有些已经发展成好友。夏柯没有来这边参加艺考,自己一个人填了表格,弄好所有事宜,领了军训服,走去琴房看看。
夏柯并没有注意到,有一道身影,先他一步进了琴房楼。
推开琴房大楼的门,闷热瞬间将人包裹。夏日骄阳毫无保留地穿过窗户,在地上投下明亮刺眼的光斑 ,琴键被晒得有些发烫,轻轻触碰,似能感受到阳光的温度。
坐在一间琴房里弹了一首肖邦的《激流》,停下之后,夏柯听到楼道里还有一间琴房里有人在练琴。
但那琴声毫无美感,旋律被生硬地拆解,音符们像是被强扭在一起,充满了不协调与突兀。有些音弹错后,又仓促地接上,如同走路被绊倒后又狼狈爬起,继续歪歪斜斜地往前冲,听得夏柯满心烦躁,原本流畅的练习也被搅得支离破碎 。
将琴盖盖上,关上房门,踏着那些不着调的音符找了过去。
练习的琴声越来越大,夏柯停在了一间琴房门口,里面的人不知道是着急还是怎么,没有关上门,夏柯就这样靠在门旁边的墙听了一会儿,是李斯特的《艾斯特庄园水的嬉戏》,李斯特晚期的作品,明明是以闪烁的音型、明亮的和声和高音区清透的音色描绘了罗马喷泉。
但是这个人弹出来就跟喷泉旁边的电线漏电了一样,夏柯在心里默默评价。
琴声停了,夏柯缓神,里面的人自言自语道。
“太难了,我还是不如他。”
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里面的人叹一口气又跌回琴凳上,两只手无力的往琴键上拍去,砸出一串乱音。
乱音拍的夏柯耳朵有点耳鸣,站直身子,侧身走到门口,透过门上的玻璃看着屋里的人。
琴房里是个男生,似乎是感应到了门口有人,抬头看去,两个人的目光透过玻璃对上 。
有些眼熟。
夏柯看着那双亮亮的眼睛,心里想。
男生站起身将琴房门拉开。
夏柯在他之前率先开口说道,“和声要明亮,高音区的音色要清透,这首曲子是李斯特在描绘喷泉光影,你演奏的中高音区音色浑浊、触键过重,低音部分过于厚重,破坏了李斯特追求的“水的灵动与透明感”。”夏柯盯着这双眼睛顿了一下,“节奏拖沓,细节处理做作,技术层面未能驾驭复杂音型与音色控制,节奏处理缺乏弹性,所以整首练习下来就是背离李斯特对“水之永恒生命”的音乐诠释。”
听完这些,男生蒙了。
“我知道,消化我说的这些还要点时间,如果是第一次弹,那还是不错的。一点点来,先从高音区开始。”
很眼熟,之前见过吗?想不起来了。
大概十秒,或者更长,没有人接着说话,夏柯站着,男生坐着,抬头时目光交汇的刹那,像是触碰到滚烫的阳光,呼吸一滞,四周蝉鸣都成了无声的背景。
“上手弹,不对的地方我喊你停。”
琴房里的男生的表情就像没想到夏柯会突然出现一样,身体转正面向钢琴,手重新放回琴键上,“麻烦了。”
“别求速度,慢慢来。”夏柯迈进琴房里。
少年抬手,悬于琴键上方,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下弯,触键瞬间,他的手在钢琴上灵动跳跃,修长的手指如舞者般在黑白琴键间轻盈起落,指尖轻触,便流淌出灵动音符。
琴房外面有棵梧桐树,遮住了大部分洒进琴房的阳光,有一些光线透过树叶的缝隙,正好照在男生身上,像是一束聚光灯,打在了舞台的主角身上。
整首曲子一半很快就过去了,夏柯出声喊了停,男生抬头看他,“是哪里错了?”
“没有,比刚才好多了,就按照这个感觉练,如果你每天练习时间能够,两星期足够你能拿上台。”
不止这些,琴声能传递出的信息有很多,不止有作者的情感或是境遇,还能听出演奏者的能力,刚刚夏柯敏锐的从男生的琴声中捕捉到了一样非常可贵的东西。
是天赋。
是未被发现的,被循规蹈矩安排练习所忽略掩埋的天赋。
是被简单正确的指导一下就会根笋一样冒出来的天赋。
但是……基础实在太差。
“谢谢。”男孩起身,“柏沛。”笑着看着他,那双眼睛又亮了几分。
“夏柯。”夏柯看着他。“你之前学了几年钢琴?”
柏沛不好意思的笑了:“小学的时候学的,学的不怎么好,能考上这里就是临时抱佛脚练集训突击练习奏效了。”
夏柯没说话,只点点头。
“名字好像也在哪听过,自己一定认识他。”夏柯稍稍嫌弃了自己脸盲和记忆不好的这个毛病。
“你好厉害,你艺考排名肯定很靠前吧。”柏沛将琴房里的窗户打开,夏天燥热的风吹在两人身上,蝉鸣也顺着这阵风溜了进来。
“我没来艺考,提前招生,保送上来了。”
柏沛愣愣的看着夏柯,“怪不得啊,一定是钢琴系高材生。”
夏柯的那句“你也不差,天赋生”在嘴里溜了一圈,没说出口,只出来一句,“你也是钢琴系的?哪个班?”
“钢一的,运气好,来了这个班。”
钢琴系一班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在钢琴专业的佼佼者。
“嗯,同班同学。” 夏柯淡淡。
“真的啊,那简直太有缘了,以后多多关照。”柏沛伸出一只右手。
夏柯握了上去,“关照”。
炽热的阳光穿过斑驳树影。少年们在洒满金光的琴房里对视,汗珠从鬓角滑落。柏沛眼中藏着对音乐的热望,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滚烫。
夏柯收到一条信息,说要先走了,柏沛跟他说了句“再见”之后坐了回去开始弹琴。
夏柯帮他关上了琴房门,伴着比之前流畅多了的曲子,轻声笑了一下,攥了一下刚刚握过柏沛的右手,离开了琴房楼。
夏柯不知道的是,在他走出琴房楼之后,琴声停了,柏沛有些失落的看着那张被夏柯触碰过的谱子,
“保送……当时为什么不愿意和我说,为什么要让黎享保密,又留下一个手表就走了,现在是不记得我了吗。”
没人听到,也没有人听出这句话带着一丝遗憾,混杂着更复杂的情绪。
夏柯走出楼之后,很多学生在领学校准备好的寝室用具包。深蓝色军旅袋,里面塞了很多东西,鼓鼓囊囊的一个。
看到很多新生大包小包的往宿舍楼走,夏柯想着柯聂儿在学校旁边租好房子是她这么多年做过最照顾自己儿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