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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再见 ...

  •   冬去春来,校园里的梧桐抽了新芽,嫩绿的颜色晃得人眼睛发酸。

      毕业论文答辩那天,李雨绵站在讲台上,穿着得体的衣服。

      她的课题是关于生命与情感在艺术设计中的意象表达,逻辑清晰。

      只有坐在台下角落的林纭霜知道,她说这些时心有多痛。

      答辩结束,导师给予了高度评价。她鞠躬道谢,脸上看不出悲喜。

      毕业照上,她站在人群里,穿着学士服,对着镜头,嘴角努力向上扬起。

      照片洗出来,林纭霜看着那双努力笑着却依旧盛满了悲伤的眼睛,躲在卫生间里捂着嘴哭了很久。

      李雨绵常常看望周父周母。

      她知道,他们比她还要痛苦。

      她说自己是周缘的妻子,她已经是周家的人了。似乎在她的世界里,这早已是既定的事实。

      日子每天都很煎熬。

      刚开始,她不想出门,不想打扮,不想吃喜欢的芋泥蛋糕,不想穿漂亮的衣服。

      她无数次的想要自杀,后来都选择放弃。

      她知道,周缘想让她活着。

      每到夜晚,李雨绵和他们们总是不约而同地辗转反侧。

      脑中是挥之不去的他的笑脸。

      一切回忆,皆与一人有关。

      回忆中,满是他的身影,他的话语。

      他说的那些话,如同魔咒萦绕在李雨绵耳边,无法忘记。

      他说:“李雨绵,我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

      他说:“我喜欢你。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喜欢。是想和你谈恋爱的那种喜欢。”

      他说:看到你笑,我就想逗你;看到你生气跳脚,又觉得很可爱。

      他说:“我比任何人都想保护你,想让你一直像现在这样,傻乎乎地开心下去。”

      他说:“谁让我这么优秀呢?不过啊,我不加别人微信,我只喜欢你。”

      他说:“李雨绵,你个笨蛋……做不好可以买啊,谁让你折腾自己了?”

      他说:“希望,以后每年生日,都能吃到笨蛋做的歪歪扭扭的蛋糕。”

      他说:“你傻啊,我也喜欢你啊,不然我干嘛老找你犯贱呢!”

      他说:“傻子。不用求菩萨,我本来就是。”

      他说:“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不会‘再也见不到’。”

      他说:“李雨绵,以后你的每个愿望,我都努力帮你实现。”

      他说:“我们一起长大,吵过架,也互相嫌弃过。但更多的时候,是你在我身边叽叽喳喳,用你的傻气照亮我的世界。”

      他说:“我想和你在一起。不是像现在这样,是…一辈子在一起。”

      他说:李雨绵,没有你的日子,就像没有糖的芋泥蛋糕,寡淡无味。”

      “我想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个看到的是你,想陪你做无数个灾难蛋糕然后全部吃掉,想和你抢同一杯奶茶,想带你去更多的地方看更多的风景,想和你一起慢慢变老,变成两个啰里啰嗦的老头老太太,还在斗嘴。”

      他说:“接下来的几十年我还想输,你要不要给我个机会。”

      他说:“别说十次,一百次都陪你。”

      他说:“戒指戴上了,概不退换。”

      他说:“除了你,没人能受得了我这脾气。”

      他说:“她是我好不容易才骗到手的宝贝,我会珍惜一辈子。”

      他说:“反正,你这辈子是跑不掉了。”

      这些话就仿若昨日,让李雨绵记忆犹新。

      他喜欢叫她“傻子”,有时候也会叫她“笨蛋”。

      现在想想,“傻子”也好,“笨蛋”也罢,只要他能在她身边就好,她宁愿一直当个傻子。

      李雨绵毕业了。

      她没有选择继续深造,也没有进入专业对口的公司。

      在一个安静的午后,她拉着林纭霜,走进了一家贴着“旺铺转让”的小店面。

      “绵绵,你…确定要开甜品店?”林纭霜看着空荡荡的店面,难以置信。

      “嗯。”李雨绵点点头。

      她指着阳光最好的位置:“这里放操作间,透明玻璃,可以看到里面。这边放三张小桌子,不用多。门口…挂个风铃。”她顿了顿,补充道,“就挂…兔耳朵形状的吧。”

      店名是她自己取的,很直白,就叫“芋泥与糖”。

      招牌是简洁的木质,刻着店名,旁边画了一个圆滚滚的紫色芋泥球。

      开业那天,没有盛大的仪式。

      祝词凯送来了一对雅致的绿植花篮,翠绿的叶子生机勃勃。

      林纭霜则贡献了她所有的社交圈,拉了一帮朋友同学来捧场。

      店里主打芋泥系列。

      芋泥鲜奶、芋泥麻薯、芋泥雪媚娘…当然,还有镇店之宝——芋泥蛋糕。

      李雨绵做的芋泥蛋糕,和当年那个蛋糕2.0或者生日成功的“月光蛋糕”都不同。

      它就是最朴素的圆形,简单,干净,却有种扎实感。

      味道出乎意料的好。

      芋泥的香醇和戚风的柔软完美融合,甜度克制,吃下去是满满的幸福感。

      捧场的同学赞不绝口,林纭霜更是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李雨绵!你背着我偷偷进化了?!这手艺!绝了!”

      李雨绵只是系着干净的围裙,站在操作间的玻璃后面,安静地看着外面。

      阳光落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轮廓。

      她的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当看到客人满足地吃下蛋糕,嘴角会微微牵动一下。

      “霜霜,”她隔着玻璃,声音平静,“帮我个忙,把门口那个‘新品试吃’的牌子摆出去吧。”

      “新品?你还有新品?”林纭霜好奇。

      “嗯。”李雨绵转身,从冷藏柜里端出一个更小的蛋糕。

      同样是朴素的圆形,表面却覆盖着一层浓郁的巧克力淋面,光滑如镜。上面用白色的巧克力酱,极其笨拙地画了一个简笔小狗的图案。

      那狗头画得有点方,耳朵一大一小,眼神还有点呆。

      “这…这啥?”林纭霜凑近,看着那个丑萌丑萌的巧克力狗头,“抽象派狗?还是变异方头狗?”

      “周缘。”李雨绵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回答。

      她看着那个歪歪扭扭的狗头,眼神有些飘忽,仿佛透过它看到了某个幼稚鬼得意洋洋的表情包。

      “他以前…总用这种狗头表情。”

      林纭霜瞬间噤声。

      她看着李雨绵平静的侧脸,心里涌起一阵酸涩。

      她小心翼翼地把那个画着丑狗头的巧克力小蛋糕放到试吃区,旁边立了个小牌子:【幼稚鬼的巧克力方头狗蛋糕(免费试吃)】。

      出乎意料,这个丑萌的蛋糕因为其独特的造型,吸引了不少学生,尤其是女孩子,一边笑一边拍照一边尝。

      “好苦!”有人吐舌头,“巧克力好浓!但是…莫名上头?”“这狗头画得也太灵魂了!店主有才!”

      李雨绵在操作间里,偶尔抬头看一眼外面围着丑狗头蛋糕嬉笑拍照的人群,听着那些“好苦”、“上头”、“灵魂画手”的评价,眼神依旧平静,只是握着裱花袋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

      日子就在面粉的香气、烤箱的嗡鸣、顾客的谈笑声中一天天滑过。

      “芋泥与糖”渐渐有了口碑。

      李雨绵的手艺越来越稳定,尤其是那份朴素的芋泥蛋糕,成了店里的招牌。

      她依旧沉默,话很少,但动作麻利,算账清晰。

      她会记住熟客的口味偏好,多加糖或少加冰。

      祝词凯成了店里的常客。

      他总会在午后没什么人的时候来,点一杯不加糖的芋泥鲜奶,坐在靠窗的位置,安静地看书或者处理工作文件。

      有时会带几本李雨绵可能感兴趣的书,放在她空闲的吧台上。

      他从不刻意找话题,只是在她忙完一段落,擦着操作台时,温和地问一句:“今天生意还好吗?”或者“新烤的吐司很香。”

      他的陪伴像温润的溪水,无声无息,却持续不断。

      他看向李雨绵的眼神,依旧关心和欣赏,却始终保持着克制的距离,尊重着她周围那道无形的屏障。

      林纭霜则是店里的气氛担当兼“试毒员”。

      她隔三差五就来“视察”,美其名曰监督产品质量,实则扫荡各种新品和边角料。

      她咋咋呼呼地吐槽李雨绵的沉默寡言,抱怨工作,分享八卦,试图用她旺盛的生命力驱散店里的冷清。

      她偶尔也会小心翼翼地提起周缘的名字,观察李雨绵的反应。

      “喂,绵绵,你猜我今天在旧书摊看到啥了?周杰伦《叶惠美》的首版磁带!保存得贼好!

      “我记得周缘那家伙以前不是有本命年穿红内裤的糗事吗?还是你告诉我的!哈哈!”林纭霜一边啃着刚出炉的芋泥麻薯,一边眉飞色舞。

      李雨绵正低头给蛋糕打包,系丝带的手指顿了一下。

      她没有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几秒后,她低声问:“磁带…多少钱?”

      林纭霜眼睛一亮:“不贵!我给你买下来了!明天带给你!”

      第二天,那盘旧磁带果然放在了李雨绵的吧台上。

      她拿起它,轻轻摩挲着外壳,没有播放。只是把它收进了吧台下的抽屉里,和那些账本放在一起。

      **

      秋风卷着枯黄的梧桐叶,落在静谧的墓园小径上。

      黑色的大理石墓碑被擦拭得很干净。

      照片上的周缘穿着白衬衫,眉眼依旧带着几分年少时的张扬和欠揍,嘴角微扬,定格在最好的年华。

      碑前放了一小束新鲜的白色雏菊,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水珠。

      周野路弯腰,将手里那袋还冒着热气的糖炒栗子放在那束雏菊旁边。

      “喏,你以前老抢的那家,排队半小时。”他对着照片上的人嘟囔了一句,声音沙哑。

      “也不知道你这混蛋在地下能不能吃着味儿。”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根叼在嘴里,却没点燃。

      只是那么叼着,目光落在墓碑上周缘的名字上,眼神复杂。

      几年了。

      周缘这家伙,死了几年,留给他的“烂摊子”和那个该死的秘密,却像刻进了他骨头里,一天都没轻松过。

      他想起李雨绵刚从那份巨大的打击中稍微走出来一点时的样子。

      瘦得脱了形,眼神空洞,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漂亮娃娃。

      他看着心疼,憋得肺都快炸了,却什么也不能说。

      “绵绵,缘子以前托我……说他要是……那啥了,让我看着你别饿死。”他用这种蹩脚又欠揍的借口,强行给她送饭,监督她吃饭。

      “这孙子欠我的钱没还清,你得替他接着还,所以好好上班,别把工作搞丢了。”他用这种胡扯的理由,在她加班到深夜时,“顺路”去接她,确保她安全到家。

      “周缘那混蛋留下的破游戏机,放我那儿占地方,你处理掉。”他把周缘的游戏机塞给她,变着法地想给她留点念想,又怕她触景生情。

      李雨绵或许永远不知道,每一次她用那种带着淡淡的语气,提起“那个混蛋”时,周野路的心脏都疼得要死。

      他得用力掐着自己掌心,才能维持住脸上那副“对,他就是个混蛋,但我们还得向前看”的混不吝的表情。

      他看着她一点点重新开始生活。看着她努力吃饭,努力工作,看着她在某个瞬间会因为看到某个熟悉的事物而恍惚,然后又迅速掩饰过去。

      他恪守着对周缘的承诺,守口如瓶。

      多少次,当李雨绵喝醉了,红着眼睛抓着他问周缘的时候。

      当她在周缘忌日那天眼睛通红时。

      当她因为一个相似的背影而失态追出好几条街,最后蹲在路边无助得像被丢弃的孩子时……

      周野路都几乎要把那个残酷的真相吼出来。

      但他没有。

      他只能用力把她从地上拉起来,用嫌弃的语气骂她“没出息”。

      然后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像小时候她被欺负时那样,说“哭什么哭,为那种混蛋不值得”。

      心里却在无声地滴血。

      混蛋?是啊,周缘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把最痛的秘密和最重的担子,全扔给了他!

      周野路深吸了一口气,将嘴里没点燃的烟拿下来,碾碎。

      “看见没,她现在……还行。”他对着墓碑,像是在汇报工作,“能吃了,也没以前那么爱哭了。工作挺拼的……啧,比你小子有出息。”

      一阵秋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落在糖炒栗子的袋子上。

      周野路脸上的那点故作轻松终于维持不住了。

      他沉默下来,肩膀微微垮下,摩挲着墓碑边缘。

      他声音低了下去:“喂……周缘……”

      “有时候……我真他妈想告诉她……看她那样……我……”

      他哽了一下,喉结剧烈滚动,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算了……答应你这混蛋的事了。”

      他直起身,重新戴上那副玩世不恭的面具。

      “栗子趁热吃,凉了硌牙。走了,下次……再来看你这没良心的。”

      他最后看了一眼墓碑上那张永远年轻飞扬的脸,转身,双手插进夹克口袋。

      沿着来时的小径,朝墓园外走去。

      秋风撩起他额前的碎发,背影挺拔,孤独又沉重。

      他还得继续守着那个秘密。

      继续以“发小”名义,替他死去的兄弟,照顾那个被蒙在鼓里的女人。

      这是他欠周缘的。

      也是他对自己良心的交代。

      直到……

      或许永远没有直到的那一天。

      因为他答应了他。

      因为他不想他怪他。

      因为他不想她好不容易振作起来,又重新萎靡不振。

      ……

      三年时光,如同指间沙。李雨绵的“芋泥与糖”成了小街上一个温暖的存在。

      她依旧是一个人,守着这家小店。生活仿佛按下了平静的循环键。

      只是,每年的两个日子,她会雷打不动地关店。

      一个是周缘的生日。

      那天,她会早早起床,精心烤一个朴素的芋泥蛋糕。

      没有裱花,只有厚厚的芋泥馅。

      她会带着蛋糕,去墓园。

      静静地坐在那块熟悉的墓碑前,看着照片上那个笑容明亮的少年,放上一块蛋糕。

      她很少说话,只是沉默地坐着,陪着他,从晨露微凉到夕阳西斜。

      蛋糕最后会留给守墓人养的流浪猫。

      另一个,是周缘的忌日。

      这一天,她什么都不做。不开店,不见人。把自己关在小小的出租屋里,拉上厚厚的窗帘。

      床头柜上,放着那个深蓝色的小丝绒盒。她会打开盒子,拿出那枚戒指,看着内圈的“Z&L”。指尖一遍遍描摹着那两个字母。

      然后,她会找出那封字迹颤抖的信,展开,一个字一个字地,无声地读。

      读的缓慢。

      读一遍,哭一遍。

      通常没读到后面就泣不成声。

      又是一年忌日。

      墓园里很安静。

      夏末的风带着凉意,吹过林立的墓碑。

      李雨绵像往年一样,坐在周缘的墓碑前。

      她拿出手机,插上耳机。

      指尖在屏幕上滑动,最终停在那首熟悉的歌名上。

      《说了再见》。

      轻柔而带着淡淡忧伤的前奏在耳机里流淌开来。周杰伦的声音响起,带着独特的含糊和深情:

      “天凉了雨下了你走了

      清楚了我爱的遗失了

      落叶飘在湖面上睡著了

      想要放放不掉泪在飘…

      李雨绵靠着石碑,闭上眼睛。

      歌词像一把把细小的钥匙,精准地打开她记忆的闸门。

      迪士尼绚烂的烟花下,他单膝跪地的身影。

      小厨房里,他面不改色吃掉灾难蛋糕的样子。

      演唱会现场,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在万人合唱中对她微笑的样子。

      还有,医院里,他冷漠的眼神,和他最后那封字字泣血的信。

      “…天亮了,雨下了,你走了

      “清楚了,我爱的,遗失了”

      “树叶飘在湖面上睡着了…”

      眼泪无声地从紧闭的眼角滑落。她没有去擦,任由它们滚落。耳机里的歌声继续:

      “…说了再见才发现再也见不到

      我不能就这样失去你的微笑

      口红待在桌角而你我找不到

      若角色对调你说好不好…”

      若角色对调…

      周缘,如果角色对调,你会不会像我一样,痛得无法呼吸?

      你会不会…也后悔当初的选择?

      “…你的笑你的好脑海里一直在绕

      我的手忘不了你手的温度

      心碎了一地捡不回从前的心跳

      身陷过去我无力逃跑…”

      歌声在耳机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敲打在她心上。

      一曲终了。

      李雨绵缓缓睁开眼,泪痕未干。

      她摘下耳机,从口袋里拿出那个随身携带的小盒。

      她轻轻取出戒指,手指摩挲着内圈的刻痕。

      “Z&L”

      她看着墓碑上他定格的笑容,看了很久很久。

      最终,她站起身,将戒指紧紧攥在手心。

      她俯下身,用额头轻轻抵住墓碑,像抵住他曾经温热的额头。

      声音很轻很轻,带着浓重的鼻音:

      “周缘,你这个…幼稚鬼。”

      “你的芋泥蛋糕店,我开起来了。生意…还行。”

      “林纭霜还是那么吵,总来白吃白喝。”

      “祝词凯…他是个好人。”

      “我…”

      她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

      “我…很想你。”

      回到“芋泥与糖”,已是傍晚。

      祝词凯竟然还在。

      他坐在靠窗的老位置,面前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芋泥鲜奶,手里捧着一本书。

      听到门响,他抬起头,看到李雨绵微红的眼眶,眼神微微一动,却没有多问。

      “回来了?”他合上书,声音温和。

      “嗯。”李雨绵点点头,走向操作间。

      “今天…关店很早。”

      “嗯。去…看了个朋友。”李雨绵的声音很平静。

      她系上围裙,没有看他,开始收拾台面。

      祝词凯看着她沉默忙碌的背影,夕阳勾勒着她单薄的轮廓。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蜷起,又松开。

      他站起身,走到吧台前。

      李雨绵正在擦拭咖啡机,动作顿了一下。

      “李雨绵,”祝词凯的声音响起,比平时低沉一些,很认真。

      他看着她,目光不再有之前的刻意疏离。

      “嗯?”李雨绵停下动作,抬起头。

      夕阳的光线落入她眼中,还有些微红的眼眶映出点脆弱。

      祝词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神坦荡:

      “我知道,有些事…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

      “我也知道,有些位置…或许永远无法被替代。”

      他的声音很稳,带着一种成熟男人才有的包容和耐心。

      “但是,如果你愿意…”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真诚和小心翼翼的期待:

      “…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机会?”

      “让我,陪着你?”

      “不是替代谁,只是…陪着你。一起经营这家小店,一起…走以后的路。”

      “好吗?”

      店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夕阳的光线在两人之间流淌,带着暖意,也带着沉重的过往。

      李雨绵看着他。

      祝词凯的脸在夕阳的光晕里显得格外清晰,李雨绵可以看见他脸上的细节,没有瑕疵,格外好看。

      他温润如玉,谦和沉稳,眼神满是深情和期待。

      他像一块温润的暖玉,稳定,可靠,能轻易抚平生活的褶皱。

      她应该答应的。

      这样好的一个人,这样真挚的一份情。林纭霜说得对,她值得被珍惜,值得重新开始。

      可是…

      口袋里的那枚戒指。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首《说了再见》忧伤的旋律,还有那封信上最后歪歪扭扭的字迹:“下辈子…我早点找到你,好不好?”

      心口的位置,那片被命名为“周缘”的废墟之上。

      新的绿芽或许在萌发,但废墟本身,早已与她的骨血融为一体,无法剥离,也不愿剥离。

      她看着祝词凯期待而真诚的眼睛,沉默了许久。

      她轻轻摇了摇头。

      “对不起,学长。”她的声音很轻,“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和…心意。”

      她顿了顿,目光越过祝词凯,望向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

      “只是…这里,”她抬手,轻轻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已经满了。”

      “再也…装不下别人了。”

      祝词凯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

      但他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意外。他沉默了几秒,随即露出一抹苦笑。

      “我明白了。”他点点头,声音依旧温和,“是我…太心急了。”

      他拿起吧台上早已凉透的芋泥鲜奶,对她举了举杯:“祝你…和你的店,一切都好。”

      说完,他转身,推开玻璃门,身影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风铃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店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李雨绵一个人,站在吧台后。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透过玻璃窗,斜斜地照在她身上,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她低头,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左手无名指,那里只有一道淡淡的戒痕。

      她缓缓从口袋里拿出那枚戒指。看着内圈那微小的“Z&L”。

      她没有戴上它,只是将它紧紧攥在手心。

      然后,她走到店里的角落,那台老旧的蓝牙音箱前,拿出手机,连接。

      轻柔而忧伤的前奏再次流淌出来。

      周杰伦的声音低低吟唱:

      “说了再见才发现再也见不到

      我不能就这样失去你的微笑…”

      是啊。说了再见。才发现再也见不到。命运早就把答案,写在了歌里。

      只是当时,他们都太年轻,以为握在手中的就是永恒,以为最大的痛苦不过是争吵和分离。

      从未想过,世间还有一种诀别,是用最烈的爱铸就,以最沉默的方式降临,隔开了生与死的时差。

      李雨绵走到窗边,背对着空旷的店堂,面朝着窗外华灯初上的街道。

      她将攥着戒指的手轻轻贴在玻璃上。

      窗外的霓虹开始闪烁,车灯汇成流动的河。

      她没有跟着唱,只是安静地站着。

      但肩膀,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随着那深入骨髓的旋律,极其轻微地颤抖着。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最后一抹金光消失。

      暮色四合,城市亮起万家灯火。

      “芋泥与糖”暖黄的灯光下,那个站在窗边的单薄身影,与窗外的喧嚣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

      她摊开掌心。

      “Z&L”。

      说了再见。

      却再不相见。

      耳机里的歌声循环着:

      “心碎了一地捡不回从前的心跳

      身陷过去我无力逃跑…”

      歌声里,她依旧身陷过去。

      但她的脊背挺直,站在她为自己和“他”建造的小小灯塔里,安静地,沉默地,用余生,说着那句无法送达的“再见”。

      ……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子一天天过去。

      一年,两年,…五年…十年…日子像秋千一样,晃啊晃,一晃就是二十年。

      生活平静得像一汪湖水,几乎没有波澜。

      在外人看来,她开了一个店,赚了不少的钱,生活过的也挺滋润。

      只是她自己知道,这些年太苦太苦了。

      因为她的生活少了一个人。

      少了一个能让她的人生充满色彩的人。

      有的顾客会夸她温柔,夸她文静。

      可他们不知道,她本不是这样的。

      她不该这样的。

      这一生,追过她的人不少。长的帅的,有才的,有钱的,都有。

      扪心自问,她爱谁。或者爱过谁。

      大概只有那个少年了吧。

      那个永远22岁的少年。

      那个肆意张扬的少年。

      那个才刚到法定婚龄,本该有很长很耀眼人生的少年。

      他本应是翱翔于天空的鸟儿,却终于振翅,飞向了凡人永不能及的云端。

      曾经喜欢过那么好的人,又怎么会再爱上别人。

      她会在某个似曾相识的黄昏,看到穿着校服打闹而过的少年少女,或者不经意间听到某首歌的旋律时,她会恍惚一下。

      她会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眉眼带着点痞气、总爱捉弄她的少年。

      想起他幼稚地抢走别人给她送的情书,想起他别扭地给她带早餐,想起那个带着栀子花香傍晚,他突如其来、又凶又认真的告白。

      想起他后来莫名其妙的疏远。

      想起他为了不耽误她而选择离开。

      想起他那么快就。

      离开了。

      心里还是会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周缘这个名字,连同他带来的所有炽热、懵懂和最终的遗憾,被她妥帖地收藏在记忆的某个角落。

      外人永远不会知道。

      这些天,她身体常常不舒服。她知道,时间快到了。

      某天夜里,她睡不着,鬼使神差地走到衣柜前,缓缓拉开柜门,从深处取出了那件静静悬挂着的婚纱。

      那件她未能在婚礼上穿的婚纱。

      她静静地站在镜子前,目光落在镜中那个女孩的身上。那是一张美丽的脸庞,小巧的脸蛋透着一抹淡淡的红晕,肩上垂落的银色长发柔和而耀眼。

      她忍不住微微侧头,看着那袭身上的婚纱。

      细腻的蕾丝和她的银色长发相得益彰。

      窗外的栀子花开得正盛,花瓣被风卷着贴在玻璃上,像极了二十年前周缘墓前的那片。

      “【警告:宿主李雨绵,所借阳寿已用尽,生命体征将于六十秒后归零。】”

      冰冷的机械音毫无预兆地砸进脑海,李雨绵的呼吸猛地一滞。

      这个声音,她太熟悉了。

      霎时间,所有被遗忘的记忆都涌入脑海。

      一瞬间,所有散落的碎片。

      那场惨烈的车祸、她奇迹般的好转、周缘突如其来的“重病”、他残忍的分手、他快得不同寻常的离世……

      所有她曾经觉得疑惑却又被迫接受的一切,全部聚集起来。

      她洞悉了某个真相。

      根本不是生病!

      是他用他自己的命,换回了她的命!

      他用他剩下的整整二十年阳寿,换她活下去。

      而他那个“混蛋”的分手理由,竟然是他精心设计的、为了保护她的最后一步棋。

      因为他知道,如果她知晓真相,余生都会活在愧疚里。

      所以他宁愿她误会他,宁愿她以为他变了心,宁愿自己背负所有的指责和她的眼泪,也要让她“无忧”地活下去。

      这个自作主张的笨蛋!这个幼稚鬼!这个大傻瓜!

      她终于等到了真相,在生命尽头。

      原来他说的“不爱”是这世间最笨拙的情话。

      原来那场早有预谋的分手,是他耗尽最后力气为她铺好的生路……

      她突然笑了。

      上一世,就是它在她耳边倒计时,说自己的寿命可以借给别人。

      那时,系统告诉她,可以把寿命换给别人。

      “换。”她当时连眼睛都没眨。

      他才16岁,他不能死。

      【确认赠予对象:周缘。赠予阳寿27年。剩余阳寿27年。复活程序启动……】

      系统的提示音再次响起时,她感觉生命力正顺着指尖往外流。

      但她想起周缘,便觉得很值。

      她以为那就是结局了。

      她想起自己要出院后便说取消婚约。

      想起他那时泛红的眼眶。

      原来不是新生。

      她以为那是她一个人的秘密。

      原来不是。

      原来他也做过一样的事。

      原来她偷来的这二十年,是他从自己的命里抠出来的。

      就像上辈子,她把二十七年阳寿,硬塞进他手里一样。

      原来不是命运无情。

      是深情人为地改写了命运,然后用一个巨大的谎言,悄悄覆盖了所有真相。

      只留给她一片平静的二十年的天空。

      周缘……周缘……

      她在心里一遍遍呼喊这个名字,眼前仿佛又看到那天晚上,她无理取闹说“你这肉烧得好咸,怎么吃呀!”

      周缘却说“我觉得还好啊。”

      “就咸,一点都没烧好。”

      “我辛辛苦苦做了一桌子菜,就这一个小失误,宝贝你就原谅我吧。”

      “女朋友,别气啦,我下次重新做一份,保证让你满意。”

      “那……你有多喜欢我?”

      “喜欢的不得了,命都能给你。”

      这个傻子,竟然真的把命给她了。

      还总是叫她傻子,明明他自己才是那个傻子。

      她明白了。

      但是一切都太迟了。

      她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属于他们的回忆。

      8岁那年,被高年级欺负,他勇敢地站在她身前,说:“我保护你。”

      9岁那年,弄坏了他的变形金刚,吵了好久,最后他拿出一颗香芋糖,说:“算了,原谅你了。”

      10岁那年,随口说想要周缘放钱的小盒子,他说:“给你了,反正你比钱重要。”

      11岁那年,收到第一封情书,他给扔了,说:“他字写得比我丑!配不上你!”

      12岁那年,小升初考试前,发烧到39度。他认真讲题,说:“这道题必考,你记不住我就再讲一遍。

      13岁那年,有一次下雨,他只有一把伞,却还是把伞给她,说:“我有两把伞。”

      14岁那年,运动会跑步摔倒,他背着她去医务室,说:“你这个样子,离了我能行?”

      15岁那年,中考前最后一次模拟考,成绩掉了一大截,躲在天台哭。他找到她,说“哭起来太丑了,还是笑的时候,比较配得上我。”

      16岁那年,他将她的情书拿走,说:“不准早恋!”

      17岁那年,他故意弄坏自行车链条,说:“走吧,走路回家。”

      18岁那年,他走在林荫路上,说:“我们一起考Q大吧。”

      19岁那年,他全国物理比赛里拿了奖,奖金被他换成了一台相机,说:“以后你的样子,都得由我来拍。

      20岁那年,她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他不小心说出真心话,说:“你这样的。”

      21岁那年,她被人纠缠,他帮她赶走,说:“对付无赖不用讲章法,先让他疼再说。”

      22岁那年,他们在一起了。后来他一到法定婚龄,就拿着戒指,说:“李雨绵,从8岁到现在,我跟你斗了13年,输了13年。接下来的几十年,我还想接着输,你要不要……给我个机会?”

      23岁那年,不,周缘没有23岁。

      他永远地停在了22岁那年。

      那个因被求婚而满心欢喜的女孩永远也不会想到,比婚礼先来的,是周缘的葬礼。

      所以,她也留在了22岁那年。

      那场车祸带走了两个人。一个埋在夏天,一个葬在每一天。

      后来的二十年中,她每天以泪洗面,回忆着往事。

      只是那么多回忆中,都有一个抹不去的身影。

      那是周缘,是她的少年。

      这期间,她曾无数次想要自杀。

      可她记得他说过“以后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生活。”

      他甚至没给她说“不”的机会。

      所以,她又努力地生活。

      只是,这二十年,实在是太苦。

      只是,为什么,他们都那么傻。

      “周缘,”她轻声说,“我们真是……一对傻子啊。”

      上辈子她想,只要他能活,她短寿也甘愿。

      这辈子他大概想,只要她能笑,他死了也无妨。

      呵呵,两个傻子。

      她眼中噙着泪珠,嘴角扯了扯:“周缘,下辈子,不要食言。”

      他们之间的那些遗憾,都随着这轻轻的一句话,落进了眼前的这片天地间。

      无人记得。无人知晓。

      视野开始模糊,变成一片温暖的白光。

      在那光的尽头,她好像真的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穿着简单的T恤,双手插在兜里,正转过头来,脸上带着她记忆里那种有点痞气的笑容,比阳光还要耀眼。

      他好像在等她。

      窗外的栀子花瓣被风吹落,飘进半开的窗户,落在李雨绵的手背上。

      栀子花香气扑鼻,一如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

      系统的声音彻底消失了,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周缘,原来我们都那么傻。

      原来,我们都做过同样的傻事。

      她的手轻轻落下,闭上了眼睛,表情安详得像陷入了沉睡。

      李雨绵觉得,这样也很好。

      至少在另一个地方,他们不用再互相亏欠了。

      在另一个世界,她终于可以真正成为他的妻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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