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引》文小野

36、璃京

　　几日风餐露宿，正当车队人困马乏之际，一座城郭终于在天光微熹的尽头浮现而出。众人纷纷掀帘远望，脸上难掩喜色——璃京，到了。

　　这是采薇第一次见到璃京的风貌。

　　晨曦微光中，远处城廓的轮廓渐渐清晰。璃京的城墙不高，却依山而建，蜿蜒起伏，如随地势自然生长而成。城中屋宇错落有致，线条流畅，层层叠叠间透出一种自由与秩序并存的美感。

　　入城之后，街道开阔而整洁，细石铺就的路面泛着柔光，赤、青、靛、白等鲜亮色彩随处可见，明快而不杂，仿佛连阳光都更暖了几分。不同于中原城镇的拘谨持重，璃京更像是一座活着的城池——热烈、坦荡，生动而鲜活，处处洋溢着人间烟火气。
　　街头人潮涌动，笑语喧然。璃国向来民风开明，男女并肩而行，女子不逊于男子，亦能执政掌权，于朝堂之上立足发言。在这里，女子的尊贵，往往不在男子之下。街角有女子当垆卖酒，笑声爽朗；也有女掌柜立于铺前，眉飞色舞，与人讨价还价，谈笑间自有风采。无论男女，衣着皆明艳洒脱，宛如将日光穿在了身上，叫人一眼难忘。

　　采薇望着眼前熙攘街市与生动人群，不禁微微出神。她从未见过如此景象，仿佛一脚踏入了另一个世界。她不知此行将迎来何种际遇，但这异国风光，已在无声中，轻轻撩动了她心底最柔软的一角。

　　进了内城，车队停下。

　　玉绮下车，朝澹台珣拱手一礼：“澹台将军，多谢一路护送，这份人情，我记下了。我就先行回府，不多叨扰。”

　　她转头望向采薇，唇角一弯：“采薇，我们走吧。”

　　谁知澹台珣却忽然开口：“且慢。”

　　他一指采薇，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她，跟我走。”

　　玉绮一怔，眉梢微挑：“采薇是我的医女，凭什么跟你走？”

　　澹台珣淡淡道：“你既已回了璃京，自有巫医照拂。”

　　他停了片刻，眼神一掠采薇：“这个女人，我还有用。”

　　玉绮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忽地一拍掌，语气一变：“澹台将军，你该不会是——看上她了？”

　　澹台珣颔首：“不错。”

　　采薇眼睛瞬间瞪圆，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玉绮却像看了一出极好笑的戏，笑吟吟道：“好！我最爱成人之美。澹台将军，你护送之恩，我记下；这‘人情’嘛，也一并送你。”

　　她又转向采薇，眨了眨眼：“等我安顿好了，再来找你玩。”

　　就这样，采薇的去处，在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中，轻描淡写地被决定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原以为进了璃京，终于能摆脱澹台珣的“魔爪”，谁知人还没站稳，就又被一语带走。

　　而他那句“不错”，轻得像风，却让她觉得这世界一瞬间都荒诞了。

　　采薇当然不信他会真心喜欢自己。她心底的疑云未散，反而更浓，只觉越靠近他，越像走入一场无法预见的风暴。

　　就这样，采薇随澹台珣一道进了将军府。

　　将军府占地广阔，气势沉稳，大气之中透着威严。只是府中陈设颇为简约，所见陈列虽不多，却件件皆非凡品，玉石温润，漆木通透，一看便是价值不菲，正合那身披綾光锦之人的气派。整座府邸虽无繁华之饰，却自有一股肃穆沉静之气，仿佛连风声都不敢放肆。

　　采薇被安置在偏院一隅的小院中，院落不大，却清幽整洁，花木修剪得当，自有一份别致安宁。

　　澹台珣吩咐了两个小丫头伺候她，一个唤作阿霞，一个唤作阿喜，名字听着倒颇喜气，只是年纪尚幼，面生胆怯，采薇问什么，她们也只怯生生地笑着，并不多言。

　　舟车劳顿数日，采薇一见到床铺，恍若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澹台珣并未再来打扰，她也无心多想。既来之，则安之——她索性倒头便睡，沉沉入梦，一觉睡得昏天暗地。

　　这一日，采薇醒来，只觉神清气爽，便在院中缓步走动。未行几步，便见澹台珣带着几名侍女走了进来，侍女们双手捧着华美衣饰与首饰冠带，神情恭敬。

　　澹台珣见她神情轻松，便问道：“这几日可还住得惯？”

　　采薇不明白他又要做什么，神色不动地回道：“将军特地前来，是有什么事？”

　　“今日女王陛下设宴，为玉簪夫人接风洗尘，”澹台珣语气平和，“你随我一道赴宴。”

　　“玉簪夫人？”采薇一怔。

　　“就是玉绮。”澹台珣淡淡一笑，“她已被陛下封为玉簪夫人，并赐下府第。你也有些日子没见她了，正好趁此机会叙叙旧。”

　　采薇微蹙眉：“我一个外邦女子，如何能出席璃国的朝堂宴会？”

　　“我需要一个女伴。”澹台珣语气温和中带着些许请求，“你就当帮我一个忙。”

　　采薇更觉疑窦丛生：“璃京女子万万千千，将军若需女伴，怎会缺人选？”

　　澹台珣倒也耐心：“实不相瞒，女王陛下欲与我联姻。今日这场宴，不过是前奏。我想请你帮个忙，挡一挡。”

　　采薇愈发诧异：“既是女王陛下所选，必是门第显赫，何至于将军不满意？”

　　“我不愿将婚姻当作筹码。”澹台珣的语气第一次多了些真诚，“你肯帮我这个忙吗？”

　　采薇沉吟片刻。她并不想被卷入，但自己如今身在异国，身份尴尬，并没有拒绝的权力。更何况——她想起那一夜他与孤狼拼杀相救自己的身影。

　　“好吧，就当报答你那夜相救之恩。”她轻声应下，“也正好去看看玉绮。”

　　澹台珣点头，转身示意侍女们将衣物首饰放下。阿霞与阿喜留下来，忙着为采薇梳洗装扮。

　　两个小丫头虽年纪不大，手上却颇有几分巧劲。不多时，便将她打扮妥当。采薇揽镜一看，竟愣住了。

　　镜中女子轻纱曳地，罗裙飞扬，满头青丝高高绾起，鬓边垂下一缕青丝，平添几分妩媚。眉目间施以淡彩，神情顾盼流转，竟是风华动人。

　　璃国本就以女子多情艳丽著称，不似祁国女子讲求收敛含蓄。阿喜特意描画她的眉眼，将她本就灵动的神采勾勒得愈发明艳。而璃国女子衣饰更衬身段，所穿轻纱贴身柔软，层层叠叠，反衬得她身姿婀娜，步履生风。

　　阿霞由衷赞道：“姑娘真是好看极了！”

　　采薇却只觉得浑身不适。那一袭轻纱薄得仿佛衣不蔽体，尤其是那对臂间金环与敞开的衣袖，让她举手投足都带着几分被观赏的意味。她动了动手腕，腕间环佩叮当作响，更觉羞窘如焚。

　　她忍不住在心中暗骂：“澹台珣，你竟如此羞辱我！”

　　她伸手便欲撕下衣裙，阿霞与阿喜急得跪下拦她：“姑娘，可万万使不得啊！”

　　这时，外头传来传唤声，澹台珣已遣人来催。两人连哄带劝，终于将采薇送了出去。

　　到得门口，只见澹台珣正倚在马车旁等候。他今日并未穿惯常的武将甲胄，而是一袭白色宽袍，衣袂如云，更衬得他身形颀长，气质清隽，宛如一位潇洒不羁的贵公子。

　　他抬眼望见采薇，目光顿时一凝，眼底浮现出几分惊艳。

　　采薇却面无表情地上了马车，坐下后便不再看他，一言不发，满面冷意。

　　澹台珣侧身而坐，视线落在她鬓边因行走微乱的发丝上，抬手轻轻拂过，为她拢了回去。指腹微凉，掠过她鬓角。

　　他含笑低声道：“没想到，采薇姑娘与璃国的衣饰竟这般相称。”

　　采薇眉心一跳，心中恼怒更甚，只觉他此言不啻于调侃。她冷冷转开视线，不予回应。

　　澹台珣见她脸色不善，还以为她是紧张宴会之事，便柔声宽慰：“别担心，不过是一场饭局罢了。你只需跟在我身边，没人敢动你分毫。”

　　他顿了顿，忽又低声道：“你今天……很美。”

　　话音未落，采薇便“唰”地回头，眼神如箭。她怒道：“就是今天这样才美，是吗？你就想要我打扮成这样，去讨人欢心？”

　　澹台珣一怔，显然没想到她反应如此激烈。他张了张嘴，支吾半晌，才道：“不是……我是说，你一直都很好看。只是今天的……美，有些不一样。”

　　这话说得更糟，像是越描越黑。

　　采薇脸上怒意未散，反倒因情绪起伏而显得眉眼更加灵动，五官明艳，顾盼之间风采逼人。澹台珣不禁一时失神，只觉得她此刻，比任何时候都要生动。

　　正当气氛微妙时，车外传来传唤之声——

　　“将军，宴会已开始，请移步入席。”

　　采薇深吸一口气，压下满腔情绪，整了整衣袖，沉声道：“走吧。你不是说，只是吃顿饭？”

　　她扬首，率先踏出车门。身后，澹台珣一声轻叹，亦步随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