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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棋局 ...

  •   是夜。

      月华如练,清辉漫过雕花窗棂,静静流淌在室内。

      梅璩于月下独坐于棋枰前,指尖拈着一枚墨玉棋子。他半张脸浸在澄澈的月光里,那惨白的病容显出几分奇异的平和,像是披了一层纱——飘飘乎,仿佛下一秒会随风而去。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寂静。

      一名侍仆垂首趋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敬畏:“公子,院外有客来访。”

      梅璩指尖的棋子微微一顿,并未抬眼,只淡淡问道,“何人?”

      “是‘听雨’先生门下高足,禹南精舍的项、卢两位先生,还有一位闻行先生。言道……月色正明,风雅难得,想与同门师弟重温当年月下清谈之乐,不知公子可愿赏脸一叙?”

      侍仆的话落下,室内再次陷入沉寂。

      梅璩神色不明。

      他直直地望向虚空某处,仿佛看到了院外那几位“好师兄”——项腾,卢稷,披着清辉,履踏着庭院中疏落的梧桐碎影而来。

      他将指间的墨玉棋子轻轻放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嗒’声,点了点头。

      侍仆应声退下引客。

      梅璩的目光重新落回那盘未完的棋局,黑白纠缠,如同这京城中无形的网。

      片刻之后,当那几位“好师兄”踏月而来,口中谈论的,必然是精舍旧事、先生教诲……而最终的目的,必将指向那个足以牵动他心弦,也足以引出下一场风暴的问题——一个关于先生、却关乎当下时局的问题。

      他淡淡一笑,落下一子,虽然有了一倦意,但仍旧杀意浓浓——“两位师兄雅性正浓,璩,怎能不陪??”

      既入棋局,怎能不陪?!

      ————

      “梅师弟!”远远的、卢稷的声音便传了过来、打破了室内的清冷。

      他郎声笑道,大步踏着碎月入室,“一别经年,风采更胜往昔啊!犹记当年在禹南精舍,你我同窗共读于‘明理堂’,月下辩经,何等快意!”

      紧跟着他的项腾立刻接口,语气带着真挚的怀念:“夫子授课,鞭辟入里,我等受益终生。师弟才思敏捷,每每见解独到,令我等汗颜。那《治平策》至今仍被江南学子奉为圭桌!”

      闻行落后半步,一身直裾深衣衬的他气度沉稳。他神色平静,行了一礼后便寻了个偏些的位置坐了下来。

      梅璩敲着棋子,闻言淡淡的开口:“璩困于此处,耳目闭听。但亦有听闻师兄们在朝奔走,以昭忧国忧民之心,璩感佩。”

      卢稷脸上僵了一瞬,但很快便恢复江南士族特有的从客,他带着笑意道,“师弟过誉了,一别数年,师弟风采依旧,只是这清减的也太过历害了些。这京中风霜,终究不比江南温润。师兄只担心师弟性子孤高,锋芒太盛,伤己,亦伤人呐……”

      项腾几乎是瞬间把话接着,“伯常说的是。贤弟才压士林,乃我辈楷模。只是……”

      他话锋一转,语重心长,“师弟虽为不世之才,奈何……哎,朝中已有人进言,言道江南才俊辈出,不乏可担大任者。便是维垣,虽如今身在兰台,位高权重,却也……唉,终究是独木难支啊。”

      梅璩下意识的攥紧了棋子。

      他尚未开口,卢稷便不满的反驳道,“子翼此言差矣!江南才俊虽多,然‘吹尽狂沙始到金’!如师弟这般,胸藏丘壑,洞察时弊,更兼周先生亲传,天下能有几人?”

      项腾亦反唇相讥,神色激动,带动茶碗波涛起伏,口中所言皆是江南——安珂,舒郡一带的士林。

      卢稷闻之抚掌大笑道,“子翼可是心急了?此几子,如何能与维垣、师弟相比?然。”

      他话锋一转,“维垣固然是俊杰,然其秉性温和,更重实务。论及对天下大势、礼义道统的洞见与担当,师弟之锐气、之清刚,何人能及?值此多事之秋,朝廷正需师弟这等径天纬地之才力挽狂澜!此刻,此时,此局——舍师弟其谁?师弟切莫因一时困顺,便辜负了先生教导,辜负了这身傲骨才情啊!”

      ——啪嗒。

      梅璩手中的棋子稳稳的落在棋盘上。

      ——啪嗒。

      又一枚棋子落下。

      ——啪嗒。

      卢稷僵在原地,项腾更是一脑门子踌躇不定——他接还是不接?

      ——啪嗒。

      棋子的落子声回荡在这别院里。

      久久不宁。

      闻行作为太后族亲,对近来引得京城各方闻之而动的顾询颇有关注,原是因为顾询今来过这方别院。兼他对这位眼高于顶的梅家公子早有耳闻,在卢稷、项腾之流上折自荐时就存了来看好戏的心思。

      此刻,见那两人想言又不敢言的样子,他忍不住轻笑出声。

      就在这时!

      梅璩终于缓缓开口——却不是回应那两人,而是直直落在正在观这场‘师门内斗’大戏的闻行上。

      “久观这位公子笑而不语,想必是觉得二位师兄所言,皆有几分道理?”

      闻行笑客微敛,领首道:“梅公子明鉴,项、卢二位兄台奉拳之心,皆是为公子计,为大局计。”

      梅璩敲了敲棋子,像是终于被这两人给拉回了昔日同窗之时。

      他缓缓开口——“璩近来观星,见紫微晦暗,辅弼不明,似主中枢动荡。不知师兄们对如今藩镇格局,有何高见?”

      卢稷以为梅璩意动,率先开口,“依愚兄浅见,当务之急,乃稳住楚州相军统。朝廷以郡主赐婚示以恩宠,意在徐徐图之。此乃‘怀远以德’之上策,非怯懦也。”

      项腾立刻高声附和,“奉常高见!江南为朝廷财赋根本,兼有新政!然并非与民争利,实则是清理旧弊,明晰产权,使钱粮丁口之数尽归于册,如此方能高效输饷京师,惠泽万民!今年海舶司岁入丰厚,全赖江南士绅同心协力,维持海路畅通!此等柱石正当倚重!至于些许流言翡语,皆是不明就里之徒或小人妒总,意在离间中枢与地方,不足为信!”

      卢稷则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状,“姚车骑抗狄损耗颇重,又兼后方妹陵流民四起,粮价腾贵。朝廷虽有赈济之心,然漕运维系、新政推行皆需仰仗江南物力人心。中枢欲行仁政,岂能无地方输财赋以供养?故楚州之稳,实乃为大局计!须知‘攘外必先安内’!”

      ——啪嗒!

      梅璩手上的棋子砸在了棋盘上,力道之大,震得旁边几枚白子都跳了起来。

      “惠泽万民?”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低垂、仿佛只关注棋局的眼睛,此刻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直直刺向项腾!

      “好一个‘为大局计’!”

      梅璩的声音清脆而冰冷,“项师兄,你口中的‘新政’,璩却听闻是另一番光景!朝廷立国之基,在于‘授用以安民’!太祖定制,每户依人丁授于田亩,可租借,却严禁私下买卖——旨在天下耕织皆有立锥之地,此乃固国之本!”

      他的声音院然拔高,语速加快:“而尔等江南‘新政’何为?假‘清丈’之名,行‘兼并’之实!地方豪强与胥吏勾结,将朝廷授予的‘分田’大量划为‘公田’、‘隐田’,官册上用亩骤增,百姓手中地契却成废纸!失地之民,或沦为尔等家奴佃户,或被返充入海舶司工坊,日夜劳作,所得几何?此等‘新政’,榨取的是民脂民膏,瓦解的是朝廷根基,养肥的是地方豪强!这究竟是‘固本’,还是掘根?!”

      项腾脸色一变,立刻反唇驳斥,猛地站起身,手指颤抖地指向梅璩——“安敢如此污蔑我江南士绅?!我等为国操劳,同心协力!”他起身太快,带翻了手边的茶盏,滚烫的茶水泼湿了他华贵的锦袍下摆,狼狈不堪。

      “同心协力?璩倒听闻,海舶司岁泰半入了‘同心’者的私囊!”

      梅璩也是立刻回敬,声音又快又厉——“打着维系海路、充实国库的煌煌大义,行那盘剥海商、与地方勾结架空中枢之实!躺在国脂民膏之上,犹自标榜清流,将污名尽推于‘小人妒忌,故有离间’!此等行径,与披着人皮的硕鼠何异?他日史笔如铁,记录的必是尔等盘剥地方、架空中枢、裂土自肥的罪状!”

      项腾面皮紫涨,张口欲辩。

      梅璩却看都没看他泼洒的狼狈,他目光转间卢稷,带着更深的嘲讽,“还有你,卢师兄!好一个‘中枢欲行仁政,需地方供养’!若依此理,是否江南若断供,这未央宫便要停摆,这天下将士就要解甲?尔等是将朝廷当成了一家之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赋税乃臣民之本分,何来‘供养’之说?尔等读的是圣贤书,行的却是商贾挟货自重之道!此等行径,与割据何异?!”

      梅璩每一个字都极快极利:“‘怀远以德’?以金枝玉叶,结奸佞之欢心?非怀远,乃媚贼!非以德,实丧节!卢师兄饱读诗书,竟将这等自毁长城之举奉为‘上策’?这便是昔日精舍教你的‘仁德’?!”

      “梅璩!你放肆!”卢稷猛的起身,气的怒目圆瞪,高声厉喝,指名道姓。

      “项、卢两位师兄既为说客,那璩找倒要问问——你们效忠的,究竟是何等君主?!

      “扶持党羽、明争暗斗,令上行下效,视饿殍塞途如无物,致使藩镇养寇虐民的‘明君’?!”

      梅璩的语速院然加快,每个字都像巴掌抽在两人脸上。

      “此等君主,亲小人,远贤良!尔等不思进谏直言,反为门户私计高谈阔论,行粉饰太平之举!这便是两位的‘忠’?!这便是两位到以为傲的‘道’?!”

      梅璩好久没这么痛快了。

      自从三年前的京城大乱,他便存了以命换天时的念头。也是因为如此,他才在温明远日复一日的‘招待’中忍下了耻辱。更少言寡语、少笑少怒、连言谈都强令自己稳着架子、养着自己的心神——只待良机。

      ‘如今,正是良机!’

      他的目光刮过项腾惊悍的脸,死死锁住卢稷那因极度羞惯而扭曲的面容——仿佛看到了此人身后的魑魅魍魉。

      他低低的,痛痛快快的笑了出来。

      那笑声在这空旷的别院里晃的吓人,他一边笑着,一边手指二人,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讥讽。

      “更可笑者!尔等竟还腆颜来此说教!此为‘忠良’?此为‘名士’?实乃荒谬至极!尔等这般——身兼利刃却只敢指同手无寸铁者、满口仁义却只谋一已私利、外表光鲜却内里腐朽、只可装饰门面的‘名士’!为虎作伥、沐猴而冠、以天下苍生为垫脚石,更可恨与地方勾结——蛇鼠一窝,流瀣一气!”

      他每说一句,对面的脸色就难看一分,想要反驳却被那凌厉的气势压得一时失声。

      “这便是你项子翼的‘强君拓疆’之道?卢伯常!你那‘清誉’之下,包裏的不过是汲汲营营、擎附权贵、博取虚名的腌臜心思!”

      “璩虽身陷桎梏,却也不愿与尔等‘好师兄’同席而坐!”

      “——滚!!!!!”

      ——

      梅璩的言辞句句诛心,字字切中要害。

      他的话如尖刀一样,将两人精心构筑的、费心粉饰的、平日自诩的——大义、太平诸流了撕了个干净!!!!

      项腾霎时面色铁青,手中的茶盏落地,猛的起身惊魂不定的盯着梅璩。

      闻行是这三人中唯一不是禹南精舍的。

      此时他看着这出同门相轻的大戏,不由的勾起一丝冷笑,带着暗藏的轻蔑看向此时被骂的最重也是三人中最视清誉如命的卢稷!

      “梅璩!你含血喷人!大逆不道!”

      卢稷此刻羞愤欲死,浑身剧烈颤抖,杀意上升。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腰间一阵响动,仓啷一声利剑出鞘,在月下涣散的折出利光,直指梅璩的咽喉。

      “尔是想试我手中之剑是否锋利吗?!”

      卢稷此刻嘶声咆哮,手中剑也随着主人的咆哮而翁鸣——仿佛是在验证自己主人的愤怒。

      “伯常!!!”

      项腾率先惊呼出声,但——面对利光直逼的剑锋,梅璩连眼皮都未曾掀动。只有一声带着轻蔑的冷呵,直刺卢稷因愤怒而颤动的脸。

      “拨剑?”梅璩将最后一子落下,完成了他先前一直未能完成的棋局。

      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卢师兄,你在怕什么?”又突的扭头紧紧锁住卢稷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剑柄的手,“又在抖什么?”

      卢稷与他身旁的项腾皆被他看得心头一寒,连带着在一边作璧上观的闻行都突觉被直直的洞穿了魂灵,神色微变的揶了位置。

      “你若此刻杀了我,”梅璩指骨泛白,抓着桌沿艰难站起,足上锁链也跟着哗哗作响,给他接下的嘲讽打足了气势。

      他的声音清晰、缓慢——“我反而会高看你一眼!这天下,口是心非者何其多也!满口忠义节烈、誓效仿古人以死谏正乾坤,可真到了需要以血明志、以命践言之时,能坚持本心、言行合一者,又有几人?!你杀了我,至少证明你卢伯常还是个敢作敢当、敢为自己的‘道’付出血的代价的勇士!纵然愚蠢,也算有种!”

      “可惜啊……”梅璩的声音陡然转厉,随着锁链声在夜间回响,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指腹在棋盘上摩娑,“你不敢!!”

      “你——!”卢稷被这连番诛心之论彻底激怒,晃了晃身形,项腾见状急步上前按住了他的手。

      “伯常冷……”

      卢稷一向为人极为体面,尽管理智的弦彻底崩断,羞愤、恐惧和被彻底看穿的狼狈化作滔天怒火。

      但此时他握剑的手腕绷紧,却没有用力。项腾按着他的手,也没有用力。

      就在此时!

      “呜——!”一声沉闷的破空声!

      项腾口中劝对方冷静的话语甚至未吐完——梅璩竟单手用力抄起那沉重的赤木棋盘,然后将棋盘连同上面黑白纠缠的棋子,狠狠砸了下来!

      伴随着利风,梅璩的吼声骤然炸响,比他更快,更决绝!

      “但是我敢!!!”

      卢稷瞳孔骤缩,魂飞魄散!那些愤怒与体面瞬间散落一地!

      他下意识地就想挥剑格挡。

      但梅璩那冰冷又带着无尽嘲讽的眼神,与他记忆中另一个同样压的他们这些芹宫学子、天下士林的风采尽失、抬不起头;才华横溢、光彩压人、不知怎的引得先帝与太子尽相重视、现今仍旧引领京都芹宫学子风尚的姝陵梅氏长公子——梅琮——重叠在了一起!

      那瞬间的恐惧和阴影,让他挥剑的动作慢了半拍!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沉重的棋盘并未完全砸中卢稷的身体,却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他慌忙抬起格挡的左臂上。同时狠狠撞击在他下意识护在胸前的剑脊之上!

      项腾退下的尽管及时,但飞起的碎屑极险地擦过他的脸颊,血流如注。

      卢稷整个人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得踉跄——“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隐约响起。

      而始作俑者此刻因用力过猛而微微颤抖、指骨泛白的抓着桌角急促的喘息,额角冒出细汗,脸色比月光还要惨白。

      “看啊,卢师兄。你手中空有利剑,却连挥舞它的勇气都欠奉!”

      他挺直了脊梁,露出一个极致嘲讽的笑容,“而我身陷囹圄,手无寸铁,仅凭一腔孤愤,一方木枰……就敢砸向你这披着士林华服的懦夫!”

      “这,便是你我之别!”

      死寂。

      闻行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霍然站起。

      “啊——!”卢稷后知后觉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左臂剧痛钻心,长剑‘哐当’一声砸落在地。

      “伯常!!!”项腾急步上前,见卢稷脸色煞白,疼的冷汗霎时浸透了衣衫,忙高声厉喝仆从——“还愣着干什么?!找大夫!!”

      寂静的别院瞬间炸开,高喝声、脚步声、痛呼声,乱成一团,杯盏茶具也随之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

      ——这人竟然?!

      此刻,闻行望向梅璩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这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被素有‘威名’的温涟折磨了三年后,他竟敢、竟能、竟还可以做出如此狂暴的反击!

      难怪!!难怪!!闻行心头巨震,电光火石间,无数线索豁然贯通。

      难怪卢伯常那样自视甚高、视清誉如命的人。会如此急切地主动上书自荐,甚至不惜放下身段来这“囚笼”做说客!

      难怪温明远那般残酷冷厉、以折磨人心智为乐的人。在拷掠梅璩三年后,非但没有将其摧毁,反而隐隐流露出倚重之意,甚至想将其收为己用!

      难怪那位高高在上的君王,不肯让他死,却也不肯让他好好活着!

      名剑藏于深山,不为我所用,则必为他人所用!!若不能收服……便只有除之而后快!绝不容其落入他人之手!

      但若能纳为己用,便足以襄助成就经天纬地的霸业!

      刹那间,他心头的恐惧如潮水般退去,被一种近乎战栗的兴奋与前所未有的清醒取代。

      混乱稍定,仆从已七手八脚将痛呼不止的卢稷和惊魂未定、脸颊挂彩的项腾搀扶了下去。室内一片狼藉,碎裂的棋盘、散落的棋子、翻倒的矮几、泼洒的茶汤混合着点点血迹……

      闻行靴底踏过散落的棋子,发出细碎的“咯吱”声。他神色平静、闪着毫不掩饰的、锐利的精光。

      梅璩喘息平复了些,抬起眼皮,冷冷地看向他。

      闻行在离他约七步处停下。然后,他双手合十、深深躬下身子、向着这个少年,行了个极为庄重的大礼!!

      这一拜,腰身深躬,袍袖垂地,姿态端肃至极。月光顺着他弯折的脊背,淌到梅璩沉重的锁链边。

      “梅六公子,此礼,敬你真国士胆魄!敬你铮铮铁骨!昭涉今日方知,何为‘威武不能屈’!”

      他话锋陡转,语速加快,带着洞悉时局的冷酷:“然,你这一砸,已捅破天!”

      “明日,不,或许此刻。芹宫学子闻此壮举,必如烈火烹油,群情激愤!温廷尉纵想保你,卢氏也必会除你!当今君上更容不得这等锋芒!”

      “公子心如铁石,不惧死!闻某唯有叹服!然——”他猛的抬起头,目光紧锁梅璩苍白的脸,带着真实的惋惜和急切。

      “公子可曾思量?死,固然壮烈悲歌哉!史书必然为公子留下重笔!然,然后呢?”

      他猛地向前半步,声音陡然拔高,“公子之才,当成就经天纬地的大业!岂能止于此处?”

      梅璩眼中水光一动。

      闻行见状,又听宛外隐约传来纷沓的脚步声,加快了语速,又快又利——“闻某有路!可脱此死局!需暂敛锋芒,方换得生天!”

      “死易尔!生多难!!”

      他死死盯着梅璩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声音随着即将推开苑门的高呵压至最低,“名剑蒙尘,不如择主而鸣!公子,可愿一赌?!”

      话音落,室内死寂,唯有梅璩足下镣铐的冰冷微响。

      “好。”

      ————

      笠日,清晨。

      赵六攥着袖袋里新得的几枚钱,心里直发毛。

      听说,昨夜宫中灯火通明,快马传令。廷尉、御史中丞、丞相长史连夜入宫,据说连九卿都惊动了!

      结果就是他们这些廷尉的差役天未亮就被催起来,说是要押个具三木的重犯去未央宫前殿,三公九卿都要会审!

      这阵仗,他当差十几年头一回见——古往今来也没几个能有这样的待遇了。

      随着门吱呀一声,他神色一变,下意识挺直腰,握紧水火棍。

      可出现的并非一张死人脸,而且着一身红的似火的红色深衣、脚上拖着铁链、白的像雪成精似的一位小公子!

      怪的是,他站定廊下,不紧不慢地整理起那身红衣。苍白的手指抚平衣襟褶皱,仔细的正了正束发的簪子——嘴角竟噙着丝极淡的笑,眼神清亮,不像赴死,倒像赴宴!

      廷尉主事捧着沉重木枷上前,他看都没看,主动伸出细瘦的手腕。

      “有劳。”对方声音平静。

      木枷‘咔哒’锁上。

      正当他们要走时,一老仆匆匆赶到,手中托盘是一碗晃荡的可以当镜子使的清粥,一碟乌黑的咸菜。

      老仆泪在眼眶里打转:“公子…用些吧…”

      这就是断头饭了。

      那人笑了,温和的应了声——“好,多谢老伯爱惜。”

      他便真的就在这别菀门口的阶上坐下,一口口的、慢条斯理地的吃了起来。

      赵六与同僚们面面相觑,只觉得袖袋中的钱烫手!!

      这人到底何方神圣?犯了什么滔天大罪?死到临头,怎能如此从容?甚至快意?

      粥碗很快见底。

      那人用一方素帕仔细的拭净嘴角。

      他带着笑意起身,仰头望向未央宫方向那片被朝霞染红的天空,“是个好日子。”

      “走吧。”他对主事官道,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赵大跟着迈步,偷眼瞧着前方。

      那红色在晨光里,仿佛在无声燃烧。

      这天,怕是要变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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