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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工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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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事实证明,收集报表这活就是字面意义上纯纯的牛马体力活。惠每天要做的事,就是对着汀兰给的日程本一个个上门找社团要材料。
没错,上门。
堂堂立海大附属中,镰仓市第一名门,从初中考入能一路直升入大学的历史名校,为什么不给社团配传真机,传真机很贵吗!?
为什么还不能发电邮!
说好的无纸化呢?说好的保护环境说好的巴黎协定呢!?
怪不得柳莲二把自己心爱的后辈调走了,惠就是那个被他们坑过来继续做苦力的冤大头。
每天下午,惠都像个愤怒的猴子在社团大楼怒嚎着窜上窜下。统筹部在社团大楼一楼,看上去很方便吧?与运动会联系最紧密的几个文化社团:摄影部在社团大楼顶楼,吹奏乐部在礼堂,广播部则位于教学楼,惠要走整个学校距离最长的对角线!
这天下午,惠要去收集运动社团的报表。剑道场弓道场篮球场羽球场足球场操场棒球场一个个跑过去,及到网球部时,已经快累散架了。“叫、叫柳莲二出来送报表。”惠气喘吁吁地对着场边正在捡球的一年级道。
“这不是大名鼎鼎的藤野前辈吗,怎么这么狼狈?——噗哩。”一个白毛刺猬头从看台悠悠闲闲地晃过来,一年级知趣地走开了。
“仁王,我是来收报表的。”惠说。
仁王眼神一动,下一秒就摆出他标志性的狐狸笑摊着手道:“喂喂,我们很熟吗,你不该叫我‘仁王桑’或‘仁王君’吗?”
靠近看本人,他还真的很像一只银色的狐狸。湖蓝色的瞳子深不见底,猫背,柔顺的银发在夕阳下反射着金色的光,苍白的皮肤下隐约可见青色的血管。
惠被柳莲二一把坑出PTSD,对眼前这位真正的欺诈师先生自然避之不及。
“我们副部长也在部室里,你进来坐坐?”仁王问。
“不必了”,惠说:“报表让莲二明天开会时直接送去统筹部吧。”离开时,她隐约听到了丸井的声音:“站一块才发现,仁王,你俩是不是长得挺像的。”
但除了体力上充满挑战外,惠觉得这工作对她来说简直顺利过头了。
接手这份工作之初,惠就明白,“收集报表”的“收”,是催收的收。与拖延症社团的拉扯才是这工作的关键。工作时她常脑补一些耍赖拖稿的场面,准备气沉丹田,大吼一声“交稿”!但实际到了现场,社团开门发现是她,都会把手上材料整理整齐交上。
他们很喜欢叫惠“前辈”。
惠最初还会和三年级生说明,他们已经是同级了,不需要再叫前辈,可他们上瘾一般总是叫,越拒绝越要围着叫,前辈前辈前辈前辈,“藤野前辈”个没完。到后面惠放弃了,随他们叫去。
他们还很喜欢给惠塞小礼物。
去料理部被塞小蛋糕和奶茶,去茶道部被请“一期一会”,去合唱团他们专为她唱了一曲,最夸张的是今天去书道部,书道部的部长是个比惠还矮的小女生,她一展卷轴,挥毫泼墨四个大字——“侠之大者”,可堪气势磅礴!
接过那卷墨宝时,惠忍不住笑了。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嗤笑?或许是有吧。直到现在她也觉得藤野惠和乙花早良是不良,侠客这事就是扯淡。但更多的是一种柔软的,像羽毛拂过她心尖一样的奇妙感受。
最近,惠会主动对同学挥手问早上好了。她会主动邀班上的女生们吃午饭,和她们聊八卦。她开始期待上学,并非因为遥不可及的十几年后的未来,而是为了体育课上的追逐玩闹、为了聊昨天蓝鸟的头条,吃公交站旁甜品店的芭菲。
“谢谢”,她对书道部部长道,又补了一句:“不敢当。”
“如何不敢当?藤野前辈确实救过我。”书道部部长道。
惠如遭雷击。
“我……,救过,你?”惠费力地把那个暴走族形象的少女与救人联系在一起,失败。
书道部部长扭捏着红了脸,并没有多解释什么,手指在身前绞着绞着,眼里泛起了泪光。
“我们部长很内向,一年前被藤野前辈搭救后就想向您道谢,可不知该如何开口,犹豫间您入了院,没想到再回学校后竟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们部长犹豫了很久要不要打扰您,最终还是决定鼓足勇气……”书道部副部长解释着。
他还说了很多,说他们部长曾在藤野惠住院时去探望过,说她曾试图在学生会对惠搭话,可那些话如云烟一样从惠的耳际飘过就散了,她好像什么都听不清。
她只觉得无所适从。
胸口憋闷得喘不来气。惠抛下一句“抱歉”后就逃也似的疾步走开了。
回到家后,惠翻开了从图书馆借回来的校史。因为忙着统筹部的工作,这本书自借回来就没有翻开过。她直接从后往前翻,从三年前的记录开始看。
翻看间,惠再次回想起自入校至今的点点滴滴。虽然她一直都懂,但刻意压在了心里,书道部部长的卷轴如同一记重锤击碎了她构筑的脆弱的壁垒,她被迫直面一直以来被她冠以“奇怪”而刻意忽略的东西——
“惠惠”、“藤野前辈”、“我做了你爱吃的饭菜”、“欢迎回来”、“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这些话从来都不是对她说的。
父母的爱意,同学的敬意,这些都是藤野惠的所有。有人愿邀她吃饭,有人愿送她谢礼,有人愿陪她逛街,也都是因为,他们以为她是藤野惠。
她从藤野惠那里继承了过去27年的人生中都未曾拥有的东西,肆意地享受着一切,却只想要否定她,妄图覆盖她。就像一个小偷!明明自己也恨过社会不公,却不自觉变成了自己讨厌的样子。
‘藤野惠,至少告诉我,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校史中并没有藤野惠与乙花早良的记录。
惠又一头扎进仓库,翻了个底朝天:藤野惠之前写日记吗,小时候的观察日记总该有吧,社交媒体的账号密码有没有记在哪里?除了照片,为什么没有她留存的痕迹?她细细翻看了藤野惠从前的照片,发现这照片没有任何参考价值,她从小到大拍照都是复制黏贴一般的微笑,连嘴角勾动的弧度都没变。
‘你到底是什么人!’
惠想起医院里妈妈抱紧自己痛哭的样子,不敢随意向她提起过去的事。思前想后——
晚饭后。
惠回到房间便锁上门,打了那个她从得到起就没碰过的号码:“莲二!”
“惠吗?怎么了。”莲二秒接。他的嗓音仍是那般平静沉稳,不见一丝波动。
惠把书道部部长的事说了一遍,问莲二:“你不是和我很熟吗?一定知道些过去的事,告诉我吧!”。对方沉吟道:“即使是熟悉,我也并没有每时每刻都和你在一起。”
是委婉的拒绝。
“拜托了。班上的女生们已经和我约好不提从前,我也不想揭妈妈的伤疤。如果你不告诉我,我还能去问谁?”
“问谁?”听筒对面传来一阵轻笑:“最好的那位人选,你应该已经遇到过了吧。”
“你是说乙花?”惠当即了然。
她想起乙花来向她告别那天,她推开乙花搭在她肩上的手,把她推了个趔趄,疯了一样地喊她走开,说讨厌她,怎么看都是死生不复相见的架势,现在再去找她?
“她不是害我受伤的人吗?”惠也婉拒。
“早良姐是这么和你说的?”莲二的语调冷了下来。
‘早良姐?’惠没听出莲二语调不对。
“难不成还有隐情?”她说的是问句,却没有疑问的意思。
电话那边沉寂了许久,惠又“喂”了一声,莲二才道“抱歉,手边有点事情”。
“总之决定权在你”,莲二说:“如果你想去找她,我会陪你。”
惠实在不想去找乙花。
电话挂断,惠又把卧室翻了个底朝天,除了衣柜里一箱已经封存的旧衣服,同样找不到藤野惠存在过的痕迹。她好像一叶浮萍,从没有扎过根,就这样顺着岁月的水流悄悄地飘走了。惠无奈之下把那箱旧衣服打开,翻看,嘴里吐槽着怎么这么土,却忍不住穿上那些小皮衣,紧身裤,在镜子面前转了个圈,“噗”的一声笑了。
装成熟,像孩子穿大人的衣服!
她拈起自己的棕发,觉得没准问题出在这里。她的头发现在已长到肩膀,原来这一头可都是亮红色的。
“或许这一套真的更适合亮红色的头发。”说完这句话后,惠惊讶地发现自己望着镜子中那身影的目光带着欣赏。或许她已经下定决意了。
既然决定继承“藤野惠”之名在这世界生活,那了解藤野惠的过去就是不可推卸的义务。她想堂堂正正地享受周围人的爱意,就要负起责任去背负藤野惠的过去。
或许她能做的比藤野惠更好?
至少,不想一辈子都说“不敢当”。
深呼吸两口,惠鼓起勇气给莲二发了信息:“这周日,能陪我一起去东京吗?”
“好。”几乎是秒回。
另一厢,回了信息的柳莲二攥紧手机,面色晦暗,狭长的凤眼流转着异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