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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星南馆 ...

  •   时至今日,柳生比吕士仍然会时常梦到那个金色的影子。她像林间枝叶缝隙间漏下的光斑,明媚、活跃,清新又自然。梦里,她总是会像两年前他们初见时那样矮下身子,与他平视,自顾自地取下他的眼镜,用视线描摹着他的瞳孔:“这副眼镜不适合你。你知道吗,你的眼睛像紫藤花一样漂亮。”

      若是如今的他,会如何回应呢?即使无数次在睡前想过,这次一定要对她微笑,在梦里,也仍是像两年前的那天一样绷紧身体,声音冷硬得像一块石头:

      “您谬赞了。”

      柳生比吕士厌恶别人突破他的社交距离。

      自幼时起,他便习惯不着痕迹地把人推开,与所有人都保持着堪称优雅的疏离。所有人都可以做他的朋友,但从没有人真正成为过他的朋友。只要不去在乎别人,便能轻易维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得体。

      成为绅士并非为了孤独,孤独却是成为绅士的副产物。柳生比吕士从未考虑自己是否寂寞,如同守着某种清规戒律般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如果孤独是象征绅士身份的手杖,那他乐意接受这份至高无上的矜贵。

      他默认自己喜欢这种生活。

      他一直以为自己做得不错。

      直到那个金色的影子说:“你好像很紧绷。”

      他抬了下眉毛,用与她相同的句式反驳:“您好像很擅长对我下错误的论断。”

      他以为那个金色的影子会继续突破他的防线,已在心里竖起御敌的姿态,可她只是帮他把眼镜戴了回去。

      “或许吧”,她说:“别人看不清你没关系,但自己要看得清自己。我知道你被人称作绅士,可学会直面自己的本心,也是成为绅士的必修课之一。”

      两年间,这句话曾数次为他的重要决定掌舵,直到现在,仍然牢牢地刻印在他的心里。那个金色的身影如同晨光穿破雾霭,大海依旧苍茫无际,但柳生已看清了自己的航路。

      *

      最终,柳生决定与那三人一同去找乙花。

      动与静在正午的街道达成微妙的平衡。马路上汽车飞驰而过,街道边行人稀少,偶有几只麻雀在蹦跳着啄食。日光带着炽热,自行道树的枝缝间漏下,在地上投射出一块块晃动的光斑,如同脚步一般在柳生的心里踏来踏去。

      一年前那件事过后,乙花早良就离开了学校。她被下了一年的停学处分,而今一年已过,她仍是没有回来。据柳莲二说,她现在在星南馆打工,所以柳生大致明白缘由。

      或许,她也不会再回来了。

      不是没逼迫过自己忘记。可越是想要忘记,记忆便愈渐明晰。强行压抑在心底的念头化作了梦境,梦中她鲜活的模样使他窃喜,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长久且深远的钝痛,如同嵌在肉里拔不出的刺,如同阴雨天受伤的关节。

      他比所有人都更明白自己无法站在乙花身侧,那想为她做些什么的心意,是否只会为彼此增添负担?柳生原以为自己的犹豫是在顾及乙花的感受,直到今中午被仁王点破,方才明白,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得体。

      ‘知我者,莫如……’,柳生清浅一笑,对那白毛狐狸生出了些许感念。

      *

      去星南馆的一路上,四个人都不发一语。

      莲二的脸上有不易察觉的寒意,他的指尖仍旧慢且匀速地敲击着笔记本,与他相处的时间久了,惠明白这是他思考时的小动作。柳生面色凝重,始终紧抿双唇,不知在想些什么,惠大致猜到与乙花相关,但能使他这般体面的人乱了方寸,显然不是能贸然探问的事。真田的表情比往日更加严肃。‘他是在担心柳生吗?’惠在顾虑着他们三个的心思的同时,自己也在思考该如何劝乙花复学。

      星南馆高中的外墙一如从前纯白胜雪,恍若严冬一般的凛然与肃杀。惠与莲二熟稔地进入校门,带柳生与真田绕过教学楼。不知何时,莲二敲击笔记本的指尖停止了动作,柳生的嘴角也扬起了若有若无的弧度。他们穿过操场,走进那间小小的便利店里:

      老板不在。

      乙花早良正在货架前做盘点,蹲蹲起起,指尖利落地清点着货品,如同扫拂琴弦,一面查看保质期,一面在手中板夹夹着的表格里写写画画,听到脚步声,视线未曾挪开,只嘴上招呼了一声:“欢迎光临!”

      “你很忙啊”,惠递给她一个微笑:“好久不见,早良。”

      “惠惠,小柳,你们来了!”乙花眼神一亮望过来,发现同行的还有二人,便用围裙擦了擦手,上前招呼道:“你们也是,好久不见!我记得你是……风纪委的真田君,你是绅士。”她指过二人,笑颜明媚,露出几颗洁白的贝齿。

      真田行礼问好,柳生摘下眼镜,眉眼温柔:“不是绅士,是柳生比吕士。”

      惠没提自己的来意,只说想来聊天。乙花看了眼挂钟说快到星南馆自习的时间了,可以暂时关店。她把盘点表放到一边,脱下围裙,刚准备挂锁,一个高中生风风火火地跑过来:“别关,别关,让我买两瓶咖啡!”

      他拿了一瓶拿铁一瓶美式。

      “我记得你只喝美式的。怎么,想换口味啦?”乙花笑嘻嘻地打趣他。

      “嘘——”,那高中生倚着柜台顺了口气,对乙花抛了个眼色:“帮慎一带的。他不让我告诉你。”

      乙花的笑颜僵硬在脸上。

      惠不明所以,探寻般地望向莲二,莲二的目光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没有看她,也没看乙花。柳生的表情纹丝不动,惠留意到他没有拿眼镜的另一只手已经紧握成拳,指节用力到发白了。

      挂锁的时候,乙花的手兀自颤抖,一把U型锁来来回回插了三四次才把锁头怼进锁孔。惠带着他们去了上一次去过的咖啡店,短短的几百米好似走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一路上,所有人都没有说话。

      咖啡店里,惠与乙花相对而坐,真田与柳生一左一右把惠夹在中间,莲二坐在乙花身边。乙花始终凝望着桌子上的毛绒玩具,她的眼神空洞,犹如没有尽头的虚空,直到饮品上桌,视线都未曾挪动。柳生打破沉默,给惠递了个话头:“藤野前辈不是有话要聊?”

      “啊,是。”惠应了一声,复又垂下眼眸。

      乙花最适合开门见山的聊天方式,惠本来是想一鼓作气的,但以乙花现在这般低落,怕是听不进学习相关的事。

      “若是藤野前辈还没想好的话,就允许我先说吧。”柳生说。

      莲二的眼睛骤然睁开。柳生接连喝了好几口水,杯底轻置在桌面上,他重重地咽下了最后一口:

      “乙花前辈,您该回学校了。”

      惠双目圆瞪:“……!??(这不是我要说的话吗!?)”乙花蓦地盯向柳生,视线里带着刺:“谁让你来的,老师吗?我应该说过这件事没必要再提。”

      “这是我自己想对你说的话,乙花前辈。”柳生声音沉静。

      乙花没有应他,扬了扬下巴,视线中的刺变作了提防。

      “恕我直言”,柳生深吸一口气,似是下了很大的决意:“自那件事之后,已经过去了一年多。时间不会停下来,您也该往前看。”“冠冕堂皇,你说得倒是轻松!”乙花柳眉倒竖,猛地一拍桌子,厉声盖过了柳生的话。

      咖啡厅里客人们的视线聚集过来。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乙花稳了稳心神:“时间不会停下来?我的时间没停,可他的时间停了。”她的声音冷若冰霜。

      ‘他?’惠想到了那高中生口中的‘慎一’。

      乙花的视线居高临下地望向柳生,言语步步紧逼:“他,你知道吗?他被困在了那件事里。他连家都回不去了。你以为我为什么待在这里?你以为我是在逃避?”

      “可您明明知道,就算您继续待在这里,高草前辈也不会来见您!”

      “那我总不能丢下他不管!”乙花的声音拔得很高,眸子里蒙上了一层雾气。

      真田紧抿着唇,莲二不发一语,柳生手按在桌子上,显然不打算就此罢休,乙花急促地喘着气,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惠隐约觉得他们在说一年前那件使她受伤的事,正好也想趁此缓和一下氛围:“我……什么也不知道。谁能为我解释一下,这件事是不是也和我有关?”

      “就这件事本身,我并不想多说。惠惠只要知道自己是受害者就好了。——在那个事件中,只有你毫无过错,是唯一的受害者。”乙花的声音有一种自我了断式的决绝。

      惠望向莲二,他似是有别的想法,蹙起眉头,不愿就这个论点开口。

      “那……柳生所说的高草前辈是谁?是那位‘慎一’吗?高草慎一?”惠问。

      柳生说:“他是——”“是个爱把一切都拦在身上,爱逞英雄的笨蛋!”乙花粗暴地打断柳生的回答,蓦然起身,双手紧扣住惠的肩膀:“罪魁祸首是我,惠惠,你只要知道这点就行了。你会伤成这个样子,都是因为我——你只要知道这点就行了!”

      乙花的瞳孔剧烈颤动着,声音凄厉到近似哀鸣,她用了很重的力气,指节近乎陷进惠的肉里。惠吃痛地闷哼一声,真田登时起身,擒住乙花的手腕,强行把她的手带离惠的肩头:“请您克制,您这样只会使她混乱!”。“真田君!”柳生也拍案而起,声音近乎警告。

      “大家都冷静一下”,惠安抚般拍了拍真田的背,把手按在柳生肩头:“我想,这中间必定有什么误会。早良一定不会做伤害我的事。”

      听闻这句话的乙花哭了出声,眼泪崩得像断线的珠子。莲二递给她纸巾,乙花推却,气恼地用袖口蹭着眼睛。

      “或许这只是局外人的拙见。直到现在我也认为,那件事的过错不在立海所有人。阴差阳错”,真田说:“况且藤野前辈现已无恙。乙花前辈,您也好,高草前辈也好,都无需将过错强加己身。”

      日暮西沉。

      快到星南馆放学的时间了。乙花借口要回去开店,急忙忙地走了,她没有回真田的话,惠知道,她仍然深陷在自己的执念里。

      回镰仓的路上,晚霞把天边映作一片赤红。

      惠发现柳生仍然把眼镜捏在手里,问他:“你不戴眼镜也看得清吗?”

      “说实话,其实是看得清的。”柳生说。他的眼瞳是像头发一样的黛紫色,惠说:“你的瞳色很少见,像五月的紫藤花。”

      柳生笑了。

      他的笑颜是如此舒展,宛如自然晕开的墨色:“当年,她也是这么说的。”

      他对惠说了自己与乙花的事。

      “所以,你对早良……”惠想到那位高草慎一:“可是早良她,或许有喜欢的人。”

      “自我认识她时,高草前辈就已经在和她交往了。”柳生很坦然。

      “你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柳生说:“但感情这种事,本就是不讲道理的。”

      惠定定地望着天际线上晕开的红霞。虽未经历过风花雪月,但她懂想为一个人做些什么的情意,懂什么叫刻骨铭心。

      她心思动了。

      “柳生君,网球部的大伙儿都是我的朋友,是吗?”惠问他。

      “是。”虽然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柳生还是点了头。

      “为早良做到这种程度,你一定已经拼尽全力了。你有自己的立场,想必也不方便再做更多事”,惠望向柳生的目光恳切又坚定:“可我是她的朋友,柳生。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剩下的事,就交给我吧。”

      她的瞳孔闪闪发亮,里面好像有几粒被月光揉碎的星屑,柳生说不出推辞的话。

      真田的肚子适时咕噜了一声,“抱歉,我太懈怠了。”他压紧帽沿掩住自己涨红的脸。

      “走吧,吃饭去!去居酒屋!”惠说。她有种想和这三个人喝个天昏地暗的冲动,但这身体毕竟是国中生。居酒屋内,四人高举可尔必思,惠给柳生抛了个眼色:“今下午从头耍帅到尾的那位,不说句祝酒辞?”

      “虽然这不是酒……咳!”柳生扶了扶已重新戴上的眼镜:“相逢意气为君饮,共君一醉一陶然!”

      “你这是什么混搭”,惠吐槽他:“还有,说祝酒辞又不是让你拽词拽句,受不了!”她与他们碰杯:“敬青春!”

      “敬自己。”柳生道。

      “敬未来。”真田道。

      饮料溅在桌上,反射着居酒屋昏黄但清晰的灯光。莲二的声音比以往更加清冷:“如果……,不,希望我们永远都是朋友。且敬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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