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晚风与草莓糖》懒猫作曲家

83、褪色的线

　　白软曦推开画室门时，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地上织成网。帆布上那滴晕开的草莓红颜料，干成了块暗褐色的斑，像块凝固的血。

　　任星羽蹲在地上粘画册，掉下来的页角被他用胶水抹得发亮。“阿姨说，”他把粘好的页抚平，“他去年总把画册放在枕头边，说梦里能看见画展。”

　　白软曦走到木架前，铁盒的盖子没盖严，露出个绿盖子的角。她伸手把盖子按紧，指腹蹭过盒边磨亮的地方，像蹭过他以前总磨出茧的指节。去年他攥着铁盒笑，说“等凑齐了给你变魔术”，她伸手去抢，他却举得老高，说“猜里面有什么”。

　　“沈旭辉在修那个风筝轴。”任星羽把画册立在桌上，“说找到点桐油，能让线不打滑。”

　　画室门被推开，沈旭辉举着风筝轴进来，木轴上的线缠着圈红绳，和去年那个竹编筐上的一样。“你看，”他把轴递给白软曦，“线泡过桐油，滑得很。”

　　白软曦转了转轴，线果然顺溜，不像去年他缠的线，总打着结。他当时急得抓头发，说“怎么总不听话”，她蹲在旁边笑，他却突然把线往她手里塞，说“你来试试，比我强”。阳光落在他发旋上，亮得像撒了把金粉。

　　“柏油铺到老槐树根了。”沈旭辉把风筝轴放在帆布旁，“走上去软软的，不沾泥了。”

　　白软曦想起去年下雨，他背着她走过这段泥路，说“等路修好了，就不用背了”，她趴在他背上，闻着他衣服上的草腥味，说“还是背着好”，他脚步顿了顿，说“那我就一直背”。风把他的话吹得晃悠悠的，像根没拉紧的线。

　　任星羽端着碗草莓粥进来，粥里浮着几颗野草莓，红得发暗。“阿姨说他去年总煮这个，”他把碗放在白软曦面前，“说酸的开胃。”

　　粥有点烫，白软曦吹了吹，舀起颗草莓，酸得牙有点麻。去年他煮的粥，草莓放得太多，酸得她直皱眉，他却吃得香，说“越酸越够味”，她抢过他的碗要倒，他却按住她的手，说“给我留点，就一口”。

　　“床板下还有个铁盒子。”任星羽突然说，“刚才收拾时发现的，锁着的。”

　　白软曦走到床前，果然在床板缝里卡着个小铁盒，比装盖子的那个小些，锁是黄铜的，锈得发绿。她摸了摸锁孔，里面堵着些木屑，像被人故意塞的。

　　沈旭辉找了根铁丝，捣鼓了半天，锁“咔哒”开了。里面是卷纱布，包着些东西，展开来看，是枚用绿盖子磨的戒指，边缘磨得很圆，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曦”。

　　白软曦捏起戒指，塑料边缘有点温，像被人攥了很久。去年他总在画室角落里磨东西，问他是什么，他就藏起来，说“秘密”，她趁他不在时翻，却总找不到。原来他在磨这个，磨得指尖发肿，贴满了创可贴，却还笑着说“没事”。

　　“他去年总说，”任星羽看着戒指，“等你学会骑车，就把这个……”话没说完，他突然住了口，低头去收拾地上的铁丝。

　　白软曦把戒指放进小铁盒，和纱布一起包好，塞回床板下。她想起去年他教她骑车，车把总晃，他在后面扶着，说“别怕，有我”，她回头看他，他的手抓着车尾，指节发白，说“看前面，别回头”。风把他的声音吹得很轻，像根快断的线。

　　沈旭辉把那只没画完的风筝挂起来，线穿过风筝轴，在轴上绕了两圈。“试试？”他把轴递给白软曦，“外面风正好。”

　　白软曦握着轴走出画室，柏油路在月光下泛着光，像条黑绸带。她试着放线，风筝晃了晃，升起来半尺，又栽下来，绢面摔在地上，沾了点柏油，黑糊糊的。

　　去年他放风筝时，线总在他手里跳，他却笑得开心，说“你看它多急着飞”，她站在旁边拍手，他突然把线塞给她，说“你来，它听你的”。风筝在他手里很乖，到她手里却乱晃，他在旁边扶着她的手，说“慢慢来，别急”。

　　“线太松了。”沈旭辉帮她把线拉紧，“他去年放风筝，线总缠在手腕上，说这样稳。”

　　白软曦学着把线缠在手腕上，果然稳了些，风筝慢慢升起来，带着没画完的草莓地，在月光下像块飘着的斑。她想起去年他放的那只风筝，上面画着两颗连在一起的星星，他说“那是我们”，她当时没说话，心里却偷偷数着风筝线，一共缠了七圈。

　　风筝突然往下栽，线在手腕上勒出红印。白软曦慌忙收线，却发现线断了，断口处毛茸茸的，像被什么咬过。风筝摇摇晃晃地往修路的方向飘，很快没了影。

　　“算了，”沈旭辉拍了拍她的肩，“明天再做一只。”

　　白软曦看着空荡荡的手，线断处的红印有点疼，像去年他帮她缠线时，不小心勒出的印。他当时急得用嘴吹，说“都红了，怪我”，她却笑他傻，说“又不疼”。

　　回画室时，任星羽在翻那个装盖子的铁盒，三十个盖子被他摆成圈，中间空着块地方。“正好能放下那个戒指。”他抬头看白软曦，眼睛在月光下有点亮。

　　白软曦没说话，把铁盒盖好，放回木架。帆布上的颜料管倒了几支，草莓红那支滚到地上，管身磕出个小坑，像被谁踩过。去年他总把这支颜料放在最显眼的地方，说“你的专属色”，她嫌他啰嗦，却每次画画都先找这支。

　　“阿姨说，”任星羽把颜料管扶起来，“他去年买了张去县城的车票，说等你画完第三十只风筝，就……”

　　“我去画风筝。”白软曦打断他，走到帆布前，挤了点草莓红，笔尖落在空白处，这次没断，却总画不直，线歪歪扭扭的，像条没走好的路。

　　沈旭辉和任星羽悄悄退了出去，画室里只剩她一个人，还有墙上二十九只风筝的影子，像排沉默的人。她画得很慢，每画一笔就想起去年他站在旁边的样子，他说“叶子要向上翘，像在笑”，他说“草莓要圆点，像你的脸”，他说的每句话都像根线，缠得她呼吸有点沉。

　　天快亮时，第三十只风筝的轮廓终于出来了，绢面上的草莓地歪歪扭扭的，和他订的那只很像。她在角落写上“柒”，笔锋有点抖，像他刻字时的样子。

　　放下笔时，手腕突然很酸，像举了很久的东西。她看着这只风筝，突然觉得少了点什么，是星星，他说过要画满星星的。可她没力气画了，颜料管空了大半，草莓红在布上慢慢干，像片褪了色的回忆。

　　外面传来汽车的声音，是修路的工程车，轰隆隆地碾过柏油路，像在催着天亮。白软曦把三十只风筝叠在一起，放进储物柜，最上面压着那个铁盒，三十个盖子和没说出口的话，都在里面。

　　她走出画室时，太阳刚出来，柏油路被晒得有点软，踩上去陷下小小的印。任星羽和沈旭辉在路边等她，手里拿着个帆布包，里面装着她的画具。

　　“阿姨说，”任星羽把包递给她，“县城的画室找好了，说你该去学画了。”

　　白软曦接过包，肩带有点勒，像去年他帮她背画具时，总说“沉不沉”。她抬头看了眼画室，门窗紧闭，像个睡着了的人，里面藏着三十只风筝，三十个盖子，还有个没画完星星的草莓地。

　　“走吧。”沈旭辉推着那辆旧自行车，车铃在晨光里叮铃响了声，很轻。

　　白软曦往前走，没回头。柏油路很平，走在上面悄无声息，不像去年的土路，踩上去沙沙响，能听见彼此的脚步声。风从身后吹过来，带着画室里颜料的味道，越来越淡，像根被拉长的线，终于还是断了。

　　她知道，有些东西该留在原地了，就像那三十只风筝，像那个刻着字的老槐树，像那个总爱敲她画板的少年。路还在往前铺，只是不再有车铃响，不再有草莓红，只剩下褪色的线，在风里慢慢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