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晚风与草莓糖》懒猫作曲家

114、褪色的标记

　　槐树下的土微微隆起，像藏了颗没发芽的种子。白软曦蹲下去，指尖拨开表层的土，湿润的泥沾在指甲缝里，带着点腐叶的腥气，像那年陌柒夏把草莓苗栽进花盆时，沾了满手的泥。

　　“姐姐在种草莓吗？”任星羽举着个小水壶跑过来，壶身上画着颗歪草莓，是他昨天刚涂的。水流出来，顺着土缝渗下去，把槐花瓣泡得发胀，像朵被打湿的云。白软曦按住他的手，“水多了会烂的”。

　　她想起陌柒夏浇水总没轻没重，说“多喝点才能长快些”，那时她抢过水壶往边上泼，说“你是想淹死它”，现在看着水迹在土上晕开，突然觉得那些被泼掉的水，好像都浇在了心里，潮乎乎的，发了霉。

　　画室的门轴该上油了，开关时总发出“吱呀”的响，像老槐树在叹气。白软曦找了罐机油，往轴里滴了几滴，油珠顺着木纹渗进去，留下深色的印子，像块洗不掉的疤。任星羽在旁边数着滴数，“一滴，两滴……柒夏姐姐以前也这样数”。

　　白软曦的手顿了顿。她想起陌柒夏给旧自行车上油时，也是这样边滴边数，说“这样才不会多”，那时她靠在墙上笑“强迫症”，现在摸着门轴上的油迹，突然觉得这重复的动作里，藏着很多没说破的惦念，像颗被反复摩挲的石子，越来越亮。

　　中午收到个明信片，正面是片海滩，沙子白得晃眼，反面只有一行字：“捡到块像草莓的石头。”字迹比之前的信里潦草，末尾的“柒”字歪得快要看不清，像被风吹得变了形。邮戳上的地名很陌生，笔画多得认不全，盖在角落，像块不小心沾的泥。

　　任星羽把明信片贴在铁盒盖上，和那张颜料店地址并排。“这样柒夏姐姐的东西就聚在一起了。”他用手指在两张纸中间划了条线，像在搭座桥。白软曦看着那条线，突然觉得这距离其实很远，远得像海滩到画室，风要跑很久才能到。

　　她想起陌柒夏说“石头能存住时间”，那时她把她捡的石头往窗外扔，说“占地方”，现在捏着那张明信片，突然觉得那块没见过的石头，大概比任何钟表都准，一分一秒，都刻着谁在等。

　　调颜料时发现草莓粉快用完了，最后一点倒在调色板上，像撮没化的雪。白软曦往里面加了点水，用画笔碾着，粉粒慢慢化开，红得发暗，像沉淀的血。任星羽凑过来看，“这样画的草莓会苦吗？”

　　“不会。”她蘸着粉浆往画纸上抹，线条抖得厉害，像被风吹的。画里的草莓歪歪扭扭，红一块白一块，像被人啃过。她想起陌柒夏总把草莓粉调得稠稠的，说“这样才有肉感”，那时她抢过画笔改，说“难看死了”，现在看着自己画的草莓，突然觉得那些被改掉的线条，其实比任何完美的形状都珍贵，像段没走完的路，磕磕绊绊，却记得清楚。

　　下午去颜料店，老板从柜台下摸出个纸包，“柒夏上次订的，说你总缺这个”。打开来看，是袋新的草莓粉，比之前那袋细，倒出来时像扬起阵红雾。老板指着墙上的日历，“她算着日子订的，说这时候你该用完了”。

　　白软曦捏着纸包的边角，指节泛白。她想起陌柒夏说“我记得住你用颜料的速度”，那时她把粉罐塞进抽屉，说“不用你记”，现在走出颜料店，阳光落在粉袋上，透出淡淡的红，像块贴在胸口的暖宝宝，烫得人发慌。

　　任星羽在画室门口种了排草莓苗，土是从槐树下挖的，带着点腐烂的甜。他用小木棍给每棵苗做了标记，上面写着数字，“1号要先红，给柒夏姐姐”。白软曦看着那些歪歪扭扭的数字，突然想起陌柒夏也给小苗编过号，说“这样就能知道谁长得快”，那时她把木棍拔了扔，说“瞎折腾”，现在蹲下去给苗浇水，水珠落在标记上，数字慢慢晕开，像在哭。

　　傍晚整理画具，发现陌柒夏的旧橡皮不见了。任星羽举着块新橡皮跑过来，“我找到了！”橡皮上的牙印被磨平了些，边缘却多了道裂痕，像被人掰过。“我不小心摔的。”他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白软曦接过橡皮，指尖蹭过裂痕，糙得像砂纸。她想起陌柒夏说“这块橡皮陪我画完了所有草莓”，那时她把橡皮往桌上拍，说“脏死了”，现在捏着这块有裂痕的橡皮，突然觉得那些牙印和裂痕，其实是最清楚的记号，像个人的名字，刻在心里，擦不掉。

　　夜里起了风，墙上的风筝晃得厉害，贝壳串撞在画架上，发出“咚咚”的响，像有人在敲门。白软曦爬起来去固定，竹骨硌得手心疼，像握了把碎玻璃。风筝尾巴上的贝壳掉了颗，滚到铁盒边，发出“叮”的一声，像粒掉在地上的眼泪。

　　她捡起贝壳，上面的红漆掉了块，露出底下的白，像块疤。她想起陌柒夏给贝壳涂漆时，总在同一个位置多涂几遍，说“这里容易掉”，那时她把贝壳往海里扔，说“涂了也白涂”，现在用指甲抠着剩下的漆，突然觉得那些被海水冲掉的颜色，其实都留在了别的地方，像句被风吹散的话，碎成了星，落满了海。

　　任星羽做了个梦，哭着醒来，“柒夏姐姐在海里漂”。白软曦摸着他的头，“梦是反的”。他攥着她的衣角，“她手里的草莓掉了，我捡不到”。窗外的风卷着槐叶撞在玻璃上，沙沙响，像有人在哭。

　　白软曦走到铁盒边，打开来，里面的草莓干又硬了些，裂纹里积着灰，像生了锈。她把沈旭辉最新的信塞进去，信上只有一句话：“海边涨潮了，柒夏的风筝没回来。”信纸边缘发潮，字迹晕开了些，像被海水泡过。

　　她想起陌柒夏说“涨潮时能捡到最好看的贝壳”，那时她把她往岸上拉，说“别疯了”，现在看着铁盒里的信纸，突然觉得那片海其实很近，浪头拍过来，就能把所有东西卷走，包括没说出口的想念，没寄出去的地址。

　　任星羽在画纸上画了片海，海里飘着颗草莓，红得像团火。“它会漂到柒夏姐姐那吗？”他往草莓上涂了层亮粉，在灯光下闪闪烁烁，像撒了把星星。白软曦在旁边添了只手，在海里捞，指尖离草莓只有一点点，却够不着。

　　“会的。”她的声音很轻，像怕被风听见。画里的海水用了新调的罗兰紫，紫得发黑，像深不见底的夜。她想起陌柒夏说“海水里藏着很多秘密”，那时她把画纸翻过来，说“别瞎想”，现在看着那片紫，突然觉得那些秘密其实都浮在水面上，像颗颗没红透的草莓，苦的，涩的，却没人敢摘。

　　槐树下的土又隆起些，像有什么要钻出来。白软曦蹲下去扒开土，里面的草莓已经烂成了泥，混着槐花瓣，发出甜腻的臭。她把新的草莓粉撒进去，红得刺眼，像在给什么献祭。

　　任星羽问：“明年会结出带粉味的草莓吗？”

　　白软曦没说话。风从海边吹来，带着咸腥味，卷走了画室里最后一点草莓香。墙上的风筝还在晃，贝壳串响得越来越急，像在数倒计时，一下，两下，直到线绷断的那一刻。

　　铁盒的锁扣彻底锈死了，打不开。白软曦用锤子敲了敲，铁皮发出沉闷的响，像颗被捂住的心。里面的草莓干、照片、信，都被锁在了黑暗里，像些永远见不得光的秘密。

　　她想起陌柒夏说“铁盒能锁住时间”，那时她把盒子往木箱底塞，说“没用的”，现在摸着锈迹斑斑的锁扣，突然觉得时间其实真的被锁住了，就在那年夏天，草莓味的风里，她没回头说再见的那一刻。

　　任星羽的草莓苗蔫了几棵，标记上的数字被雨水冲得只剩模糊的印。他蹲在那里哭，“它们不等柒夏姐姐了”。白软曦走过去，把蔫了的苗拔掉，扔进垃圾桶，动作快得像在割什么。

　　夜色漫进画室，把一切都染成了黑。只有那管新的罗兰紫还亮着，挤在颜料盒的角落，像颗没被发现的星。白软曦拿起画笔，蘸着紫色往画纸上抹，大片大片的紫，盖过了海，盖过了草莓，盖过了那只够不着的手。

　　她想起陌柒夏说“这颜色能藏住所有不想让人看见的东西”，那时她把颜料管盖紧，说“我没有”，现在看着满纸的紫，突然觉得自己其实藏了很多，比如那句没说出口的“别走”，比如那个没问出口的“你去哪了”，比如那场只有自己知道的，关于草莓和海的暗恋。

　　风停了，贝壳串不响了。墙上的风筝垂下来，像只断了翅膀的鸟。铁盒在木箱底安静躺着，里面的秘密发了霉，像段烂在土里的根，再也长不出新的芽。

　　而海边的浪还在涨，拍打着沙滩，卷走了最后一块像草莓的石头，没留下任何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