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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第 10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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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国宫阙的血腥气尚未散尽,永昌城的捷报已插着翎羽,疾驰入西境韦乐仪的大营。信使背上的旗幡被风扯得笔直,那上面的凤纹刺得韦乐仪眼角生疼。
她逐字读完,指节捏得发白。信上不仅是克复昭国的煌煌战功,更附了一页冷冰冰的清单——新式弩机千张,战船龙骨百副,精铁万斤,皆已拨付南境,用以组建第二水师。
自己坐拥西境,只觉风寒。
帐内炭火噼啪,韦乐仪却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脊梁。她走到巨大的牛皮舆图前,目光掠过西境的山川,最终死死钉在瑞国如今广袤得令人心悸的疆域上。东起青川,西至昭国故地,南临大海,北接……她韦乐仪这道单薄的屏障。
“妹妹。”她低唤,声音干涩。
韦俪自屏风后转出,静静看着姐姐。不过一年光景,韦乐仪鬓角已染霜色,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疲态。
“她这是在告诉我,”韦乐仪指尖划过舆图上瑞国与西境的边界,声音发颤,“她能给李桑的,也能给我。甚至……不必她亲自来取。”
“你待如何?”韦俪问,目光平静。
韦乐仪闭了闭眼,脑海中闪过赵安歌立于鹰回岭的冷峭身影,闪过那血色的凤纹,闪过她纵归赵玠时那句“比死更痛”。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攫住了她。争?拿什么争?赵玠龟缩不出,李桑已成阶下囚,自己这西境,内有权贵离心,外有彦国虎视,不过是赵安歌盘中的一块肉,早晚而已。
再争下去,韦家血脉,西境百姓,只怕都要为她那点不甘心殉葬。
她猛地睁开眼,眼底那点挣扎的火苗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片灰烬般的决绝。“备马!去永昌!”
*****
永昌宫,暖阁。
赵安歌正在试穿新的朝服,玄色底,金线绣着振翅欲飞的九凤,比从前的七凤更显威重。南斐身体不行了,她登基是迟早的事。铜镜映出她清减更胜从前的身影,肩骨嶙峋,唯有一双眸子,黑沉得不见底。
“殿下,韦乐仪求见。”颜永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赵安歌抚平袖口一处细微的褶皱,唇角几不可察地一弯。“请。”
韦乐仪入内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身几乎要将光线都吸摄进去的凤袍。她未着戎装,仅一身素净常服,发间除了一根玉簪,别无饰物。她撩袍,屈膝,动作流畅而郑重,行的却是臣子觐见君王的大礼。
“罪臣韦乐仪,叩见陛下。”她伏地,额头轻触冰冷的地砖。
赵安歌未立刻叫起,任由那沉默在暖阁中蔓延,压得人喘不过气。她踱步至韦乐仪身前,玄色袍角曳地,无声。
“何罪之有?”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韦乐仪抬头,目光坦然中带着一丝疲惫的恳切:“罪在昔日拥兵自重,不识天时。如今……西境愿去国号,举族归附,只求陛下念在往日微末之功,赐还韦家祖地惠安一隅,使罪臣一族得以偏安,为大瑞屏藩西陲,永世不叛。”
暖阁内静得能听见烛火摇曳的轻响。颜永屏息,偷眼去看赵安歌。
赵安歌垂眸看着跪伏在地的韦乐仪,这个曾与她隔空对弈、让她颇为忌惮的女人,此刻彻底敛去了所有锋芒。她看到了对方眼中不再掩饰的颓败,也看到了那深处一丝如释重负的解脱。
“惠安……”赵安歌轻轻重复,指尖摩挲着袖中的宝石短匕,冰凉的触感让她思绪清明。“可。”
韦乐仪肩头一松,再次叩首:“谢陛下隆恩!”
这次不再是昔日歌女戏言,她真的很快就要成为陛下了。
“起来吧。”赵安歌转身,走回舆图前,背对着她,“西境兵马,需重新整编,由朝廷派员接管。你韦家族人,迁居惠安,朕会着人妥善安置。”
“罪臣……领旨。”韦乐仪起身,垂手而立。
“不必自称罪臣了。”赵安歌侧首,光影在她脸上分割出冷硬的线条,“即日起,你便是惠安公,世袭罔替。”
“臣,谢恩。”韦乐仪深深一揖。
*****
消息传至东境,赵玠砸碎了手边能触及的一切。
“废物!都是废物!”他双目赤红,状若疯魔,“韦乐仪这个懦妇!她竟敢……她竟敢不战而降!”
殿内侍从跪了一地,噤若寒蝉。
赵玠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他走到窗边,望着永昌的方向,眼中是刻骨的怨毒。“赵安歌……你以为你赢了?”他低声嘶吼,如同困兽,“还没完!朕还没完!”
他猛地回身,对阴影处低吼:“去!告诉海外那些人,他们的条件,朕答应了!战舰、火器,朕都要!最多……最多再给她半年!”
阴影里传来一声模糊的回应。
赵玠攥紧拳头,指甲深陷掌心。他必须更快,在赵安歌彻底消化西境、稳固南疆之前,准备好最后、也是最疯狂的一搏。
永昌宫内,赵安歌听着东境暗探送来的“赵玠大肆搜刮民财,强征青壮,并与海外异族往来密切”的密报,面上无甚表情。
她铺开一张全新的、囊括了如今大瑞几乎整个南部和西部的巨大舆图,指尖在东部那片依旧标着“赵”字的区域上重重一点。
“传令下去,各州府工匠坊,全力赶工。水师加紧操练。”她抬眼,看向肃立一旁的吴朝、郑渠、石虎,目光最后落在沉默的郁连华身上,声音不高,却带着定鼎乾坤的力量。
“最终,开始了。”
暖阁外,风雪骤急,细碎的雪沫子沾湿了宫檐下的风铃,叮咚声里透着一股沉甸甸的湿冷。
南斐的寝宫内药气浓得化不开,她靠在迎枕上,呼吸轻得如同蛛丝,目光却异常清明地落在推门而入的赵安歌身上。玄色常服,肩头落着未化的雪,带着一身寒气。
“来了。”南斐声音微弱,嘴角却努力牵起一丝笑意。
赵安歌快步走近,挥退左右,在榻边坐下,自然地握住南斐冰凉的手。“母亲今日气色好些了。”她语气平静,听不出波澜。
南斐反手轻轻回握,力道弱得几乎感觉不到。“骗人……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她喘息片刻,目光掠过赵安歌清晰的下颌线,“歌儿,累了么?”
赵安歌垂眸,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没有回答。
南斐也不追问,只低声道:“那位置……看着高,实则四面漏风。坐上去,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她指尖在赵安歌掌心轻轻划动,像许多年前哄她入睡时那样,“但……你得坐。只有你坐得稳,这天下……才能少死些人。”
赵安歌喉头微动,依旧沉默。
“我走后,不必大肆丧仪,劳民伤财……与你推行的新政不符。与你父亲……合葬便是。”南斐顿了顿,目光忽然变得悠远,“有时想想,争了一辈子,最后……也不过求个并骨同穴。”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握着赵安歌的手也松了力道。赵安歌猛地收紧手掌,将那点即将消散的温度死死攥住。
“母亲?”她声音发紧。
南斐却已合上眼,气息愈发微弱,唇边噙着一抹极淡的、释然的笑意,最终归于永恒的静默。
殿外风雪声似乎骤然放大。赵安歌僵坐在榻边,久久未动,直到掌中那点冰凉彻底变得与自己的体温一致。她极缓、极缓地抽出手,替南斐掖好被角,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一场好梦。
然后她起身,走向殿门,步伐依旧稳定。推开殿门的刹那,风雪扑面,她迎着殿外跪倒一片的宫人臣子,声音清晰地穿透风雪:
“陛下,驾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