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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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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小雨,绵绵地落。
阁楼外潮湿的青石板外生长着一树茂密的白梅,白瓣黏连着雨飘落。
行人稀疏,窗户被从内打开。
一卷闷气飘了出来。
“公子,今夜我们楼最好的头牌可是出来了。”
“嗯,知道了。”
身上缠绕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味被吹散。
“如何?”旁边一个芦笋似的脑袋探出来,冒出两只滴溜的眼睛。
“你说呢?”男人不屑地瞥他一眼。
“那、那自然是没问题的。”
门一关,男人径直往靠椅上一躺,砸吧了下嘴,摸着一旁斟酒侍女的背轻笑一声:“我那糟糠之妻,可真是给脸不要脸,竟敢当众拔剑要杀于我,逼我和离,还想带走所有东西,这不,我看她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那是那是,嘿嘿,那我的钱……”
“你记着,你现在可是那女的一起逃跑的奸夫,什么钱不钱的?逃得不见人影才是最重要的。”他说着扔给他一包白袋。
那芦笋脑袋笑嘻嘻接了一打开,愣了一下抬头望他,喃喃道:“怎么都是些女子之物。”
男人懒得理他,摸着女子的芊芊玉手:“不要拉倒,不是钱吗?”
芦笋脑袋拿起一物,在嘴里咬了下,这才又笑得不见眼,连声附和道:“那是那是。”
钗环声落地。
崖下,血流如河,赤红的颜色从地上一个孤零零的女人颤抖的身躯上缓缓散落,稀水一般化开。
整个世界都是红色的。
冷雨滴在她死白抖动的下巴上,女人咬着牙,痛得撕心裂肺。
“梁印……我恨……我恨……我恨……”
那个叫梁印的男人的身影尤在身前。
“从今日起,你陆噙月便是个真真正正与姘夫偷情逃跑的死人了。”
一道闪电横空劈过。
陆噙月惊醒,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已是一身透湿的冷汗。
她捂着脸,躯体颤动着,忽觉不对,缓缓移开手。
四面破陋冰冷的墙壁与两扇大开的窗户霎时映入眼帘,陆噙月一时间彻底愣住。
她不是刚死吗?她不是刚被梁印以祭拜她母亲之名骗到罔山然后趁她不注意一把将她推下悬崖了吗?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这是哪?
陆噙月不自主咽了下干涩的喉咙,勉强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周遭一切事物似乎浮在水中,随着屋外的狂风暴雨破开。
视线缓缓凝聚。
这是她死前住的柴房。
她好像……重生了。
陆噙月惊疑不定地反复望着四周的环境,心脏跳得越来越快。
前世,她作为陆家大小姐,家境殷实,父慈母爱,本该如此幸福生活下去才是,可偏偏母亲体弱,一朝病倒不说,屋漏偏逢连夜雨,父亲官场被人陷害,朝不保夕,人人敬而远之,自己原先的婚约也飞了,父亲便只能草草将她嫁给一介愿意联合其他学子替其陈情上书的穷苦书生,备了些嫁妆,匆匆将她嫁了出去。
这位学子,便是梁印。
事后,家里果真侥幸平安无事,陆噙月前世念着梁印的救命之恩,倒也忍着仓皇,相敬如宾。
可婚后,他却突然变了脸。
头痛一阵,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拍打,大雨滂沱飘来的雨雾中,一个圆脸的丫鬟跑了进来,哭道:“小姐!”
陆噙月一愣,抬头一看,正是她从小一起长大又陪她出嫁的丫鬟三七。
陆噙月恍若隔世,呆望她片刻,立马下了床,匆匆揽住三七肩膀:“怎、怎么了?”
“不好了不好了。”三七哭得涕泪横流:“姑爷深夜醉酒回来又在派人撬门翻你的嫁妆,我去阻止,却被人打了回来!”
陆噙月望着三七这张尚还青涩白嫩的脸,不禁想到前世,她也因保护自己而被一并陷害惨死。
见她一直捂着自己的额头,陆噙月有些费力地掰开她捂着自己额头的手。
“小姐……”三七试图阻止。
“别动。”陆噙月移开她的手,三七透湿的面颊上,没了遮挡,一道刺眼的鲜血沿着她的面颊滚了下来。
陆噙月抿抿唇,尽力熄灭心中的怒火。
前世就是这样,她那好夫君梁印成婚后便被打回原型,以救全家之恩相挟,从房产开始,一步步惦记母亲留给她的嫁妆,直到她忍无可忍,提剑逼他和离,却未曾想到他竟真能当面一套同意和离,背后一套痛下杀手。
望着三七痛苦惊惶的脸以及破败的柴房,她终于可以确定,自己重生了。
重生在自己与梁印第一次撕破脸之后被他囚在府中扔在柴房之时。
既然重生,那么这次,她绝不会再任由他得寸进尺,她一定要让前世所有辜负她的人付出代价。
陆噙月打开抽屉,小心翼翼替三七处理完伤口,径直去拿伞更衣。
“小姐去哪?”
三七追上来。
陆噙月站在门前,抖掉伞上的雨珠:“去认错。”
“啊?”
——
三两个仆从在屋内翻的上气不接下气。
“还有没有?有没有?!”梁印站在门框上歪着身体怒吼。
其中一个仆从欲哭无泪,翻着一屋子的空箱子,倒得汗如雨下,道:“没了,少爷,真没了……”
“什么?”梁印吐着酒气:“你再说一遍?!”
那仆从瘪着青涩的脸,道:“真……”
话未说完,梁印便冲了过去:“贱奴才!我打死你我!”
一声惨叫响起来,梁印才不稳地踹了其一脚,便听一个清冷的声音从后响起,声音在雨雾中风一般地飘,叫道:“夫君。”
不知为何,梁印脚步霎时一顿,遍体生寒。
他回头望去,只见一名清瘦身型的女子站在雨中,面色煞白略显憔悴,却有着如雨雾一般清润的眉眼,模糊在雨中,黑色的衣袂在夜风中飘啊飘,目光却仿佛恨坚定,漆黑的眼珠如同一把泛着深色夜光的刀,透过雨雾在直直望着他。
梁印见是陆噙月,霎时间一哂,挤兑重复道:“夫君?”
他踉跄了一下:“我怕不是听错了吧?”
陆噙月垂下眉眼,面上还是那副病态,走近又叫了一遍:“夫君。”
“……”梁印愣了愣,骤然笑起来,竖起一根手指对着陆噙月,叫道:“陆噙月,你今个儿怕不是吃错药了吧?”
陆噙月走过来,冲他道:“夫君这是说的什么话?这几日我在柴房吃尽苦头,仔细琢磨了下夫君的话,正如夫君所说,我嫁给你那是高攀,夫君前途无量,当日还能救下我全家,既前途无量又对我家有恩,我感谢夫君还来不及,不该不知足与夫君闹矛盾。”
她轻轻退后一步,冲梁印行了一礼,道:“夫君,我知错了。”
梁印摇摇晃晃上下将她扫了个遍,方笑起来:“都说野花比家花香,你不懂事与我闹矛盾也从不让我碰,但今日见你低头,倒真确确有几分惹人怜爱,我……”
他说着就要往陆噙月身上靠。
陆噙月退后一步,恰好让开,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夫君喝醉了,我自觉对不起夫君,还愿意自请去祠堂罚跪请罪。”
梁印顿住步子,半响,冷笑着哼了声:“真怀疑你是吃错药了,去吧去吧,反正我看那徐娘也比你有姿色。”
他说着就摇摇晃晃就要走。
忽然,陆噙月道:“等等。”
他顿步,眼睛一转,也忽然想起什么一般沿路折回,一把拽住陆噙月:“我也正要找你来着。”
陆噙月冲他微微一笑:“夫君先说。”
他看着陆噙月的神情,露出一口白牙,带笑的眼里压着几分阴鸷:“说,还有嫁妆吗?你把嫁妆放哪了?”
手臂传来一阵剧烈紧缩的疼痛。
陆噙月看着他的眼睛,笑道:“夫君,我也正要说这个。”
“虽然我大多嫁妆都在府内库房,但我仍存有一部分嫁妆在屋内,夫君现在便可差人去自取,不过其中有捆金丝被,虽相对来说不值什么钱,但厚实匀称,最好放入自己歇息房中,药草熏过,有安神之效。”
错,是有引火之效。
梁印鼻中哼了声:“果真懂事了,走了,跪不跪随你。”
“是。”陆噙月转身迈入祠堂,与他背驰而去。
远远地,陆噙月便见到祠堂门口守着位熟悉背影的婆子。
那婆子听见脚步声,停下扫帚转过身,一与陆噙月对上眼,眉梢顿时挑得老高:“哟,稀客啊。”
陆噙月嘴角淡淡勾起一抹笑容:“幸会。”
她翻了个白眼,边故意用扫帚将灰尘扬得老高边道:“如今主家仕途明朗,有些女人啊,啧啧啧,注定是被嫌弃冷落的货色。”
陆噙月心中冷笑,从容不迫地在祠堂跪下。
书生?尽借着自己的嫁妆与父亲的身份蝇营苟且疏通关系,以上疏死谏清流刚直不阿为名,背地只是一介无能无耻之徒罢了。
看着面前陈列的女训与一排排碑位,陆噙月面上绽开一个笑容。
天色一步步变黑。
半夜,三七从门后探出头来,轻声叫道:“小姐。”
陆噙月睁开眼回头,三七看见,立即从门后跑了出来。
“小姐。”三七一路小跑到陆噙月跟前,立马蹲下来:“你膝盖疼吗?”
“让你去拿的笔墨你拿了吗?”陆噙月道。
“嗯,拿了。”三七放下挎着的篮子:“按照小姐的吩咐,姑爷走了,下人也基本歇息了,没让人看见。”
“好。”
陆噙月掀开掩布,立即铺纸就墨,见三七不动,转头问道:“怎么了?”
陆噙月看着三七皱巴巴的小脸,想起什么,移开已经麻木的腿,摇摇头,道:“不疼,她睡着了?”
三七点了点头,道:“那婆子平日里精着呢,一点风吹草动都要去告状,就睡觉睡的死。”
陆噙月笑笑。
三七却又沉默了。
“怎么了?”
三七低头憋了半响,方闷声道:“奴婢愚蠢,搞不懂,为什么小姐非要一定去认错,先前与奴婢一起反抗的现下却还一定要来这祠堂罚跪,别说奴婢了,那些平日里看小姐笑话的人都笑的更大声了。”
陆噙月看着她委委屈屈的样子,摸了摸她的脑袋,缓声道:“三七,你放心,我方才对着这些祠堂一直在想,我们终有一日是可以逃出去的。”
三七抬头,面上尤残着泪痕般,晕着火烛的光影,愣了一下,叫道:“小姐。”
陆噙月道:“嗯?”
三七趴在一旁,没再说话了,撑着脑袋,半响道:“小姐,我不识字,你这是写给谁啊?”
陆噙月漆黑的睫毛蝴蝶般缓缓颤动了一下,道:“江徐陵?”
“他是谁?”
陆噙月不知为何笑了下,道:“二皇子。”
三七的双眼登时瞪得溜圆:“二……二皇子?我不是依稀记得圣上只有一个儿子呢?”
陆噙月勾勒完他名字最后一笔,揶揄道:“是啊,但谁叫人家权势滔天罪功并行不是皇子胜似皇子呢?”
事情还得从永朝三年说起,正当江徐陵护幼主上位与圣上亲如兄弟被破例封王,以此算无遗策聪明绝世之名千里远扬,官场上也得心应手蒸蒸日上左右逢源之际,也不知是他主动招惹得罪了人还是被人嫉妒,总之,忽然冒出一大堆人来参他,起初,圣上虽还能因为他的聪明为他说说话,但伴君如伴虎,圣上不忌惮也是不可能,邃弹劾他的奏折多得不能再多的时候,圣上也实在忍不了了,便最后召他来问:“你觉得自己应该是什么身份?”
江徐陵只答了四个字:“为臣为子。”
至此,“二皇子”的戏名便留了下来,半是讥讽半是忌惮。
陆噙月回神,握笔道:“平日里呀,我们若是想写信那可难,周围总是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一点风吹草动都要被告到梁印那里去,若是掩人耳目等她们睡着又要点灯,更加不行,现下可不一样,祠堂旁人不敢进且我在这跪着有灯火那才正常,总之,待我写好,明日你便以我膝盖疼痛难忍难以走路为机将这封信送到城东一家名为‘白梅坊’的药铺,听明白了吗?”
三七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也张得大大的,像是听到什么不得了的事,连忙道:“好!”
祠堂不灭的火光下,只剩陆噙月一人,灯火落在她面庞,几分氤氲的温色爬上她苍白的面庞。
写完,她伸展了下腰身,叠好信,重新跪好,对着面前一排排碑位,面上绽开的笑容更深了。
“保佑我,明日让你家子孙一辈就此断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