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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杨柳依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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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劲的罡风吹皱夜色,成排槐树腾空翻荡,苍穹无明。
殷老太太的屋子灯火通明,烛光异常刺眼。
朱煦朝那屋子疾步走去。
三夫人快脚拦在她跟前,惊问:"煦煦,你要做什么?"
朱煦没有停下脚步,一字一字,语音清晰。
"我去找老太太,去向她禀明一切,我不是殷家未过门的新妇了,六哥哥与我解除婚约,婚仪搁置不是四叔母的错。"
素来温和的三夫人不禁厉了口气。
"你不禀明,草萤与哑妇人还有活命的机会,可你一但什么都招了,她俩可就真的没命了。"
朱煦呼吸顿时停滞,怔坐在庭院的石凳上,紧紧握拳。
三夫人点明一桩事实,她与殷榯的婚约是一道护身符,倘若老太太得知殷榯与她没有成亲的打算,那么便再不用顾虑朱煦的颜面。
两个命贱的下人而已,这年头病死饿死在荒郊野外的流民多的去了,自家的奴人打死拖出去谁也不会来置喙。
朱煦本来开心盘算着回来江东之后到县城找间大宅子,将草萤和哑妇人赎出来,三个人从此过着和乐的小日子。
可如今她连她两的性命都护不住。
一夕变色,朱煦很想哭却哭不出来,她要留着所有力气以静待变,不能浪费在哭泣上头。
三夫人屈身安慰她:"煦煦,早先我已经快马让人送一封信给你四叔了,他很快便会赶回来,你别出头,交给我们就好。"
朱煦无可奈何地点头,而后起身走朝库房方向走去,去瞧瞧草萤与哑妇人。
风静树止,槐树黑影打在砖瓦上,树影中夹杂一道鬼祟的人影。
朱煦与三夫人的对谈,全被二夫人听得真真切切。
二夫人脑筋动得飞快,当即去朱煦屋里翻箱倒柜。哑妇人性子极其古怪孤僻,自打被朱煦收到身边,便极少离开朱煦的屋子,二夫人私下里总笑谑那间屋子是藏着金山不成?
好不容易逮着机会,二夫人将柜里的帐册与簿子全都翻了出来,纸页上的数字与纪录惊得二夫人瞠目结舌。
好啊,好啊,这个小丫头片子分走大爷的财产自立门户这些年,竟攒了这么多钱在自己口袋里!
而她那偏心昏聩的君姑以为小娘子成婚后赚的钱最后会流回殷榯手里,因而放任她为所欲为。
这真是太不公平了!
守得云开见月明,幸亏她脑子机灵躲在树丛里偷听,总算让她逮着把柄了!
什么未过门的新妇?她不过是来殷家蹭吃蹭喝的白眼狼!
二夫人喜孜孜地将所有帐册抄走,回屋里找二爷讨论陷害朱煦的计画。
二爷对殷榯与朱煦解除婚约一事十分震惊,但他很快便反应过来这对他而言绝对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二爷惊喜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朱煦是孤女,只要没有与任何男子缔结婚约,他们便能大喇喇地去夺她的财产,二爷对此毫无负担与愧疚,因为他打从心底将朱煦视作贼。
夺产还不够,还要将她往死里打才能解这些年眼睁睁看着她抢走殷家管事的心头之恨。
那些管事也不想想孤苦无依之际是谁收留他们,既然受了东家的恩惠,就应该将泼天的恩德放心上,一辈子做殷家犬马,没想到他们竟然跟着朱煦跑了。
可殷榯很护着小娘子,他心思难测聪明绝顶,难保将来他不会报复讨回她的财产。
得是一个令殷榯无论如何都难以撼动的下场才能永绝后患。
二爷灵机一动,突地大喊:"快,去找宫里派来选秀女的使者,他人呢?还在县城吗?"
二夫人正愁没手段报复朱煦,喜笑颜开,"还在呢,妾明日就派人去请!"
这一对虎狼夫妇一夜好眠。
以朱煦的样貌与出身,被选入宫绝对不成问题。一旦入宫成为皇帝的妃子,这辈子她永远不能回来殷家,纵然殷榯武艺再如何高超,哪能拚得过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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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煦坐在库房门口一夜未眠,隔着一道小窗反覆确认草萤与哑妇人的情况。
草萤年轻体壮,纵然身上挨了打精神却还算不错,还能与朱煦开上几句玩笑。
"小娘子,等小的出去之后一定要好好吃一顿你从江北带回来的点心,你可千万留些给我,别贪吃吃光了。"
玩笑话并没有让朱煦破涕为笑。
她哽咽道:"我买了很多,一个都没吃,全留给你。"
草萤脸上一点惧色都没有,就像平日那样用稀松平常的口气叮咛朱煦,雀斑点缀的她一张脸朴素自然,仍是笑咪咪的。
"那就别皱眉了,一切都会没事。"
朱煦点头,目光看向哑妇人。
她的情况不大好,本就体质虚弱,被打了一通脸色苍白无血色。
前一夜,朱煦给了守在门口的仆妇一些碎银,方能进去替她们疗伤,纱布包裹患处,红血斑斑,怵目惊心。
朱煦很难受:"非衣姨,你一定要撑下去,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们出来。"
哑妇人虽虚弱,却仍给朱煦一个慈和的笑容,眸光比任何时候都来温柔,以平静的眼神安慰小娘子,要她不必担心她,不必心有愧疚。
朱煦泪水再也绷不住,淌满脸颊。
明明被打得皮开肉绽的人不是她,却是她哭的最狠,泪下如雨,心痛如绞。
这便是老太太的目的吗?
看别人替她受过,比打在她身上还痛。
春寒料峭,枝头梅花尽数凋零,红雪满道。
殷府大门前,有一个身着绯色官袍的男子急匆匆步下马车。
殷东山终于回来了。
妻子被罚跪祠堂一夜至今未能获老太太的允准起身,祠堂是整座宅子最阴冷之处,跪上数个时辰膝盖骨都能废去,遑论跪上一夜。
殷东山心急如焚,撩袍进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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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屋里。
六郎未进门的新妇在一群贵夫人面前被嚼舌根,老人家至今想来仍愤怒不减,正气得摔杯盏。
殷东山甫进屋险些被砸伤。
他从容拾起地上的碎片,一面道:"阿娘可别为了几个下人气坏身子。"
老妇人横眉怒目,怒道:"我哪里是为了下人动怒,我是为了六郎不值!老大若还在,定要后悔替他找了这么一个离经叛道的女子做新妇。"
殷东山险些笑出声。
当初殷榯弃文从武,老太太害怕谢家悔婚,百般讨好朱煦,如今六郎出息了,老太太反倒挑起朱煦的毛病。
见殷东山没反应,老太太瞪他一眼,冷嘲热讽。
"你瞧瞧,都过去一个晚上,她连个人影都没看见,也没遣人来告罪,眼里还有我这个长辈吗?"
殷东山心中思忖一事。
老太太是长辈,有什么话要训斥的,大可传唤朱煦过来屋里,可阿娘净惩处她屋里的下人,甚至连他的妻子都被罚在祠堂了,老太太却全然没责罚朱煦,应当还是顾虑到她是谢家人的缘故。
由此可见,朱煦是谢府婢女身分的事实千万不能泄漏,一旦揭穿开来,下一个被责打几十大板血淋淋躺在库房的倒楣鬼便是她。
尤有甚者,冒充王谢大族的罪若传了出去,谢家想要私刑论处打死朱煦,殷家也没阻拦不了。
只好将一切全推给殷榯了。
六郎虽不在,但以他护小娘子的坚定心意,定也会赞成他的做法。
殷东山板起脸,道貌岸然。
"阿娘犯糊涂,六郎长年在外地征战,你要她告什么罪?是咱们殷家对不起她,婚仪没个动静又不是她的错,难道要让她一个小娘子来哀求六郎迎娶她吗?"
老太太冷哼一声。
"没能把六郎的心栓在这个家里,就是她的错!她成日在外头交际经商,与其她郎君过从甚密,这种不守妇道的新妇,六郎能受的住吗?"
殷东山眉峰一挑,不以为然。
"阿娘难道忘了,当初煦煦经商开染坊是六郎鼓励她做的,否则她小小年纪没人撑腰哪来的胆子抛头露面?还不都是六郎让她这么干的!"
此话不虚,老太太紧抿着唇,没有答腔。
殷东山以理攻心,"阿娘你不妨想想,大哥大嫂故去的早,六郎又不愿走文官的路,军伍辛劳,保不齐年纪轻轻便跟大哥一样见阎罗王,小娘子能攒钱养活自身不也是一桩好事吗?"
一旁的仆妇忙叫:"呸呸呸,六公子履建军功年轻气盛,四爷可别咒他。"
老太太白了殷东山一眼。
殷东山缓出一口气,继续道:"总之六郎是想等日子稳定一点不必四处征战时,再来成亲,否则大张旗鼓结了亲,人却不在家,如何开的了枝散的了叶?不等于没成亲嘛!"
仆妇掩嘴讪笑:"四爷难道忘记还有洞房吗?"
殷东山一时无言。
屋里气氛缓和不少。
老太太脸色稍缓,却还是坚持。
"不管六郎在不在家,亲就是得结,结了再说,结了她就会把心思放在六郎身上,不再四处乱跑,妇道人家最要紧便是替夫家生儿育女,我这话说得有不对吗?"
殷东山苦笑,"阿娘说的是,回头我再念念子季,让他尽快成亲。"
为了解除危机,他不得不撒谎。
得了么儿的保证,老太太心情大好。
"去放了四夫人,松绑那两个下人。"
仆妇得了令,抬步往库房走去。
殷东山松口气,倒杯茶水给老太太,也给自己盛一杯。
从前他侍奉母亲时,经常与她一同饮茶,可自从他支持殷榯从军后,母子俩之间的气氛疏远尴尬,再也没有往日的和乐气氛。
有些情分,裂了便是裂了。
不过殷东山不后悔。
因为所谓的和乐不过是他压抑心中的不满,勉强配合演出来的表面。殷榯当年的毅然决然,让殷东山彻底领悟到人还是越早走自己的路越好。
他浪费这么些年演乖儿子的戏,侍母至孝,到头来还不是被老太太嫌弃,倒不如早些放飞,早些逍遥。
喝着茶间,二夫人忽然撞了进来,老太太皱起眉。
"老二的新妇,你这是在做什么?"
二夫人一直在外头偷听,越听越气愤,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
"君姑别听小叔的谎话,其实六郎老早与谢家解除婚约了!"
老太太有如晴天霹雳,被震得只能颤巍巍吐出一句"什么解除婚约,你别胡言乱语"。
殷东山神色丝毫未变。
二夫人咬牙切齿,"昨夜我亲耳听见小娘子要来与君姑亲口承认这事,可三弟妹拦住不让她说实话,嚷嚷着要是传了出去,她屋里的两个下人就性命不保了。"
老太太摇摇欲坠。
震惊间,她仔细回想方才殷东山一迳的陪笑,圆场,缓颊,避重就轻……
她被骗了。
而且,这绝不是第一次。
"跪下!"
老太太神情沉痛,语气严厉,连空气都好似被震动。
殷东山背脊挺的笔直,既然谎言被揭穿了,他懒得再演一出母慈子孝的戏。
"我不跪。"
老太太瞪大眼,不敢相信这是么子口中吐出的叛逆之语。
殷东山扭头冷冷看着二夫人,质问她:"这就是你要的吗?把家宅闹得鸡犬不宁,挑拨所有人的关系,然后你就高兴了?"
二夫人虚伪急喊:"冤枉啊!我是看不下去你们所有人把可怜的老人家骗得团团转才跳出来讲话的,四弟怎能这样编排我!"
这番话重击老太太心口。
殷东山一脸怒容:"哼,二弟妹是什么德性,我很清楚,你骗得过母亲,却骗不过我。"
二夫人哪能当面被这么指着鼻子骂,当场大哭大闹了起来,跌坐在地。
一片混乱间,老夫人气的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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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森森。
一道人影站在朱煦背后。
"放了他们。"那人施令。
原来是老太太让人来发话,压在朱煦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能够落下。
朱煦提裙快步冲入库房。
仆妇们俐落剪开绳索。
得了自由,草萤搀扶着哑妇人,朱煦也上前帮忙,三夫人早备好外敷的伤药以及内服的药汤,连忙让两人先喝下。
草萤体力尚可,自己抹药。
朱煦拿着药膏替哑妇人上药,一面动作,一面流泪。
不过是贵妇人间的几句闲话,竟惹来一场大风波,朱煦始料未及。
难怪当初殷榯要一步步的让朱煦脱离殷家的束缚。
女子的路极其有限,每走一步不同常人的路,皆要面临世人的奇异眼光与有意无意的阻拦。
可纵然殷榯伴着她稳扎稳打,她与萧嵇两位公子的往来也仅是因为公事上的关系,还是有人无端生出闲话。
人言可畏,纵是宫里头至高无上的皇后,也不一定能抵挡闲言碎语,抵挡那些对女子该如何如何的指教。
朱煦茫然。
三月的柳树在一夜之间抽条散絮,似无垠飞霰,洁白花絮飘落在朱煦的黯淡无光的脸颊。
她很疲惫,她好想睡上一大觉。
选秀女的使者却在此时登门拜访。
她最害怕的噩梦,终究躲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