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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瑞香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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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会结束,朱煦与殷榯走回城门前停歇的马车时,肩头满是落雪。
紫拂绵披风上挂着蓬松的雪粒,小娘子走了一路,双颊微红,看上去像刚蒸好的芋头糕,蓬蓬的,甜甜净净的。
上车前,她脱掉披风,交给草萤。
草萤把披风的雪粒都抖落干净。
朱煦提裙准备上车,被殷榯叫住。
"煦煦,把身上的雪拂净,不然融化了你会着凉。"殷榯叮咛她。
朱煦往衣裙上看了又看,呆愣地问:"哥哥,雪在哪?"
殷榯瞥了眼她细软的发丝,剔透的橄榄籽轻轻摇晃,他道,
"在头发上,我帮你。"
朱煦轻轻嗯了声,乖乖低下头。
殷榯迈出几步,靠近她,细小的雪粒与轻软的发丝搭在一块,并不好处理,手劲过大会把雪粒压扁,直接融化,殷榯很轻很慢的把雪粒一点一点拨开,全神专注。
朱煦本垂着眸,等候一段时间后,对殷榯细心的程度感到有些好笑,心想她已经不是瘦弱的小孩子了,不会因为几粒雪就生病。
她抬起眼,浓翘的睫毛眨呀眨的,用手戳了戳殷榯的衣襟,笑着道,
"哥哥老爱说我会着凉,那你呢?穿这么少!"
殷榯斜眼瞥了她一眼。
那一双乌黑莹亮的眼睛就这么弯起,亮澄澄的笑意在眼前晃荡,看着他时有说不出的俏皮灵动。
"我习武,不怕冷。"
殷榯轻轻拂去落在她耳后发丝的雪粒,一面解释。
朱煦不理会,伸出指头往他领口翻了翻,嘟哝着。
"一件,两件,一年到头无论是冷还是热,哥哥身上永远是两件衣服。"
朱煦搓了搓里衣的材质,手指无意间触碰到殷榯胸膛的肌肤,神情显得很不可思议的模样。
"就连里衣也穿跟夏天一样的黄草心布,哥哥,你这样会着凉的!"
黄草心布透气轻薄,是时人拿来做夏衣的的热门材质,然而冬天穿黄草心布做的里衣等于没穿,是以朱煦很纳闷。
软软嫩嫩的指尖在皮肤上滑了过去,所到之处皆引起燥热,殷榯不大自在,轻轻推开她的手,黑眸始终在她发上。
"我日日习武,汗流浃背,黄草心布虽不保暖,却吸汗快干,比较舒服。"
殷实局促地解释。
朱煦没想到竟是如此,楞神地看着他,心念一动。
总有一天她要找到会吸汗又保暖的布料,这样哥哥就不用忍着寒冬勉强自己穿夏衣。
"好了……"殷榯开口。
他忽然顿住。
最后一粒雪粒自发上掉落时,滚到小娘子细致的锁骨上,转瞬消融,融化在莹润微红的肌肤里,就像一粒清澈的水珠滚落湖中那般。
锁骨之下是微隆的胸,上头的蝴蝶刺绣勾勒出身形,在肩膀与胸前晃荡的黑发于银蟾月色下散发柔和的光泽,束着腰带的腰肢盈盈一握。
殷榯蓦然别开眼。
小娘子今夜才遇到一帮粗俗好色的燕浑士兵,他不愿她将自己与那帮人联想在一块。
他甚至后悔今天没让她避开采欢楼,如果没去采欢楼,就不会让她听见那些虎狼之词。
想到那人可能想对小娘子做些什么,殷榯揉揉眉心,藉以掩住目光里的阴冷。
朱煦轻笑。
"哥哥是怎么了,呆呆傻傻的!"
殷榯黑眸看向马车:"上车吧。"
朱煦当即紧紧挨着殷榯。
殷榯将她轻轻托上马车。
车厢里,昏昏暗暗。
只有殷榯与她在的时候,小娘子便会全然放松,不再拘束。
她脱下靴子,盘着腿坐在殷榯身边,神情很自在,很随兴。
草萤放了好几个手炉在车厢中,朱煦觉得有些热,便将裙子撩起来,露出一小截纤细白皙的小腿。
殷榯也觉得热,拉起车帘。
朱煦趴在车窗,看着坐在马车前头的草萤。
今晚碰到年轻有礼的小兵卒,就是那个叫成风的,吃了他送的樱桃煎,草萤心情似乎很好,与初平讲话时嘴角不时泛出笑意。
初平这根木头平常才不会让草萤笑得这么开心呢!
莫不是草萤姊姊看上成风了?
这个成风看着人品好,样貌好,却不知家世来历,不知草萤会不会嫌弃他?大魏人鄙视军人,若不是走到山穷水尽的境地,断不会让自家孩子去军营里。
像殷榯这样自愿从军的寒族子弟,堪称凤毛麟角,一千个都找不出一个。
殷榯看朱煦有心事的样子,便问:"煦煦,你在想什么?"
朱煦将头伸出去一些,感觉窗外冷冽的空气。
"我在想……哥哥的属下成风,是个怎么样的人?"
殷榯垂眸,心理掠过一股异样的滋味。
"他是我跟着赵将军围剿天师道时,救下来的教徒。"
朱煦诧异,蓦地转过身来。
"赵将军不是与天师道势不两立吗?哥哥怎么能放过成风?"
"成风那时还小,不过十来岁,他的父母拜入天师道,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朱煦静静听着。
"无难营活捉到他父母时,他的父母苦苦哀求,说他们是因为土地都被世家大族给强占了,没有土地得已耕种,只好为了一口饭加入天师道,让赵将军千万放过他们的小孩,不要为难他。"
想起那时被双亲拉着一同跪在地上,拼命嗑头的瘦弱少年,殷榯眸光又黑又沉。
起初他也将天师道视作罪无可赦的刁民,然而是成风的父母让他明白过来,平民百姓若不是被逼到无路可走的境地,怎会甘愿为虎作伥?
于是殷榯斗胆向赵辉求情。
天师道不少教徒颇为凶恶,四处掳掠,人人喊打,无难营恨不得一个一个将他们都杀了。
殷榯此举实际上已经有背叛的嫌疑,落得不好,人没救成,还可能被打成叛徒。
幸好赵辉很赏识殷榯,明白他品行正直,纯粹要救下有冤之人。
赵将军于是对着成风的父母道,看在殷榯做义征不取分毫的份上,饶恕他们一家子,条件是成风要成为无难营的士兵。
小成风嗑头谢恩。
进了无难营的成风很进取,向殷榯习武,并跟在殷榯身边打下手,这些年来,他忠心耿耿,不曾忘记那一日殷榯的救命之恩。
朱煦听的津津有味。
她很庆幸殷榯身边有个可以信任的手下,哥哥当初并没有抱着要他报恩的心思救下成风,可对成风而言,这份厚重的恩情足以让他往后在许多危急的情况豁出去救哥哥。
人与人之间,没这么多深情厚意,总是要经历几番惊险,才换得来相互扶持,生死相随。
无难营是江东最大的军营,是抵挡北来敌军的第一线,哥哥将来还有许多硬仗要打,朱煦希望他日子可以过的不要那么苦,有成风在他身边,她放心了些。
朱煦绽出笑靥。
"听起来这个叫成风的哥哥是个不错的人。"
昏暗的马车,小娘子的笑容依旧亮堂,温暖了整个车厢。
殷榯沉默,不发一语。
半晌,他问:"你很喜欢成风吗?"
朱煦想了想,神情认真。
"我觉得他人不错,有义气,品行看起来比其他兵卒都好,应当可以说是喜欢他吧。"
朱煦转过身去,手肘撑在车窗上,凝望眼前头的草萤。
她觉得好,喜欢成风这个人,就是不知草萤觉得如何?
"哥哥,你去江北前,能不能找成风来府里坐坐?我想多认识认识这个人。"
朱煦看着外头一团团飞过去的雪,突然问他。
后头的青年很沉默,朱煦蓦地转身,推了推殷榯的身体。
"哥哥……你睡着了呀!"
朱煦哼着鼻音,好笑地问。
"好,我会找成风来。"殷榯应下她的请求。
朱煦安下心来,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回红娘,有些得意,懒懒地躺在殷榯的大腿上。
一路上,殷榯没再说话。
他却暗地想,成风人好,可他并不愿意朱煦与一个兵卒结为夫妻。
回去殷府,殷东山在门口等他们。
一下马车,四爷便凑上前,神情审慎,殷榯立刻明白他有要事要找他。
殷榯将朱煦的披风套在她身上,拉紧红色系带,将她捂得严实,再帮她理了理橄榄籽灯球,上头黏有些许发丝。
朱煦觉得自己像一只小猫一样,在殷榯宽厚温热的手掌里,每一根毛都被捋顺了。
她扯了扯殷榯的衣袖。
殷榯道:"你先回房,四叔有事与我商议。"
朱煦乖乖点头,与草萤款步去了饭厅,她想在睡觉前喝点甜汤。
纤细的小身影一点一点消失在夹道,两边丛开瑞香花,一丛一丛的粉紫,花朵细致,状若繁露。
殷东山与殷榯两人不约而同望着她的背影,直到拂紫绵披风彻底消失在廊道。
殷东山眉头微皱。
"子季,谢家回信了。"
殷榯问:"他们同意退婚吗?"
"别说了,南迁的这支谢姓跟谢方只是远亲,压根不在意谢蕓跟谁成亲,退不退亲的,他们反正无所谓。"
殷榯神色平静。
"四叔,他们到底回了什么?"
殷东山叹了口气:"谢家族长只简单的回了一句,大魏律法明白规定无论是夫妻,或是未婚夫妻,只要其中一方失踪超过七年,婚书便可自行涂销,另行婚配不得有异议。"
殷榯视线落在饭厅的烛火。
从这里隐约可以瞧见朱煦正喝着什么,月牙似的眉眼,红润似牡丹花瓣的脸庞,很心满意足的样子。
其实这条律法他早已熟知,只是为了谨慎起见,还是得取得谢家的手书,已证明殷家并非单方面退婚,而是逼不得已才这么做。
太湖这支谢姓,态度很明白了,他们只是恰巧也姓谢,实际上与谢方没有往来,连谢蕓是否还活着他们都懒得求证,只想用一条律法敷衍过去。
殷东山看着殷榯深沉的目色,忍不住要问。
"其实我们大可不必特地写信去退婚,大魏律法写的很明白,一方失踪七年便能另娶另嫁,就快七年了!你若改变心意决定要娶煦煦,退不退婚的,根本不成问题!"
殷榯定定地看着殷东山。
"四叔误会,我做这些,并非为了娶煦煦而铺路。"
殷东山讶异:"那到底为了什么?"
"为了……斩断我脑中那些怂恿我欺骗煦煦是谢蕓的念头。"
殷榯一字一字地道,神情坚毅。
让朱煦一辈子做谢蕓这个念头,太过诱惑了。
谢蕓死了,认识谢蕓的人也几乎都死了,只要他不说,这世上再没有人能揭穿这桩谎言。
只要将谢方独生女谢蕓的名号亮出来,朱煦的人生便足以完全改变。
可万一,万一哪一天朱煦恢复记忆想起一切,会不会恨他让她顶了当日鞭打她,责骂她的主子名号?
会,她会恨他。
煦煦看似纤弱温柔,可她很有主意,很有自己的想法,她不会为了让自己日子过得更顺遂,便伪装成某一个人。
她懂得做金青布,只要将金青布拿出来卖,她早就可以便成富裕的小娘子。
可她一来不愿意以金青布勾起殷瑶不堪的回忆,二来她不想为了迅速赚到银两而一迳往豪奢人家靠拢。
她的想法跟许多人都不一样,她有骨气,有义气,他想让她照她自己的方式过日子。
前提是,她得做她自己。
今夜,殷东山总算明白了。
明白为什么殷榯非要退亲不可。
他还是很难接受殷榯不愿娶朱煦的决定,不过这阵子他想了想,大概能理解殷榯为何这么坚持。
从前殷太公出征打仗,母亲表面坚强,可内心血泪斑斑。大哥殷执礼与两个儿子也因为要坚守军职而命丧北都,殷榯比谁都很清楚,他的命不是他自己的,他不要朱煦将来守活寡。
"罢了……"殷东山又叹了口长气,他目光也看向饭厅笑咪咪的小娘子。
"子季,这些年煦煦跟我们一同吃住,虽然她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我心里早将她看成半个女儿,她若能与你成亲自是最好,但若不能,我也接受了。"
殷榯有些讶异。
殷东山从未跟他说过这些话。
殷榯神色益发平静,目光里那点挣扎与犹豫全消散而空。
只要能保朱煦一世平安,他心中那点阴暗的私欲不值一提。
"四叔身边若有合适的郎君,烦请替煦煦留个心眼,子季并不是她的良配,不能耽误她。"
殷东山点头。
"好,我会替他留心。"
饭厅的烛光突然熄灭。
小娘子徐徐走了出来,月色之下,她的身影格外氤氲,彷佛笼罩一圈圈的光晕,披风如水墨般款款委地,在青石板上划出一条紫色阡陌。
殷榯回去西院。
他以为大事底定,可以放下心来,月光却照的他一夜无眠。
他想起融化在朱煦锁骨上的雪粒。
在即将破晓之前,他朝天空放了两支平安烟。
火光照亮夜空。
平安烟顾名思义是为了报平安用的烽火,也有通知手下前来覆命的意思。殷榯跟成风约定过,放了两支平安烟,就必须来找他。
放完平安烟,殷榯终于睡下。
三个时辰后,成风的身影,出现在殷府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