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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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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狐妖。不是那种妖修世家,只是个普通的野狐狸,阴差阳错吃了什么仙人大能留在凡间的灵丹妙药,启了灵智,延了天寿,有了这段仙缘。具体是在哪吃了什么,我记不得了。
像我这样的野生妖修,有一大半会因为无人指引踏上吃人的邪道,渐渐长成危害某方的大妖,名声鹊起之时被闻讯赶来的正道修士屠灭。
而我属于运气好的那一小半。我遇见了我师父。
我师父是名门大派的长老,大乘期的大能,久已不收徒。一日游历归来,在一处野地碰上我,见我不是一只普通的狐狸,便把我带回了仙宗,予我丹药仙草助我化形修炼。待我灵智成熟,能化为人形后,师父见我灵秀可爱,打消了把我送给别的长老做徒弟的念头,而是亲自给我取了名字,收我做她的弟子。
直到我结金丹前,我都是这么以为的。
让金丹期修士离开师父的庇护自己历练一番是我师门惯例。就是在这次历练里,我听到了站在师父近旁时永远都不会听到的流言蜚语:师父收我为徒,是为了将来有朝一日杀我去证她的无情道,以期境界突破,飞升成仙。
刚听见这话时,我当然是不信的。我站出来,要那胡说八道诽谤师父名誉的宵小之辈与我打一场。我赢了,可无人为我喝彩。我收剑四顾,看到旁观者都怜悯地看着我。连那个被我打得龇牙咧嘴的手下败将也怜悯我。
这散修向我赔罪,望我原谅他对我的冒犯,但绝不承认自己在诽谤我师父。他说我师父当初只用五百年就修到了大乘后期,现在已经一千五百年了,她却仍旧无法飞升成仙,个中内情整个修仙界都知道。我不知,可见我师父和师门上下心里有鬼,故意向我隐瞒。
见他这样嘴硬,我自是怒不可遏。可包括我同宗修士在内的所有人都来拦我,帮那人逃走。
重新坐下,我问这几个与我同行的同宗修士:那散修说的内情是什么?
无人回答。其中一个资历最年长的与我说,这件事他们不便开口,我还是回去后亲自问我师父吧。她说她相信我师父的为人,我师父收我定不是为了杀我证道。
可她的表情告诉我,她心里的真正想法不是“定不是”,而是“不一定”。
我没有直接回宗的问师父。我用障眼法在集市多方打听,很快便凑出了那“内情”:我师父曾有一个大弟子,当时师父年轻,那弟子又是妖,蔑视人类的礼法,二人渐渐有了些不清不楚的关系。千年前正道围剿魔尊,大战中他为护我师父,死在了魔域。我师父本就因他道心动摇,他这样一死,叫她心魔固成难除。当年一代惊才绝艳的修仙翘楚,从此修为停滞,竟是眼看成仙无望了。
但她近来收了个新徒弟,据说,方方面面都像他。
*
我御剑飞入师父所居山峰,踏入阁内,不多时便寻到了师父——她正在她常呆的地方,一边吃酒水点心,一边欣赏栏外如画风景。这处视野极好,能饱览这片仙山云海。
我初闻师父修无情道时,很吃惊。师父在我眼里是个和无情道一点都挨不上边的人。她喜欢看好看的,吃好吃的,喝好喝的。修士不需要饮食,别人的师父都叫筑基初成的弟子断绝口腹之欲,严格辟谷,我的师父却不一样。师父叫我想吃就吃,只要别吃到妨碍修行就好。师父也喜欢穿好的,住好的。衣服要舒适,床榻要柔软,她住的殿阁,一年四季都要用仙法维持在最舒适的温度。
她也要我穿好,住好。她教育我:修行路上有的是苦让你吃,因此不妨碍修行的事上,就不要自讨苦吃了。
我一直觉得师父很温柔,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师尊。”我向她行礼。
师父放下杯盏,回眸对我莞尔。
“小胡回来了?此次下山历练,收获如何?”
“收获很多……我与净云师姐几人同行,探秘境、杀妖邪、寻天材地宝、访上界仙踪……境界突破……对功法也有新的感悟……”我捏紧了拳头,“就是,徒儿这次回来有个不情之请。”
“哦?”
我叉手胸前,再次深揖。
“徒儿这次在外游历时听说,师父曾还有个大弟子,和徒儿一样也姓胡。徒儿……不想姓胡了。”
我听见师父失笑。
“怪不得你回来后毫无喜色,却闷闷不乐。小胡,我给你取名时赐你姓胡不是因为你那个大师兄。狐妖取姓胡,本来就是惯例。”
“那师父为何不唤我名字,只唤我小胡呢?”
“我叫你师姐师哥的时候也不呼他们的名,从来是叫他们的姓啊?”
确实如此。可知道了那个大胡师兄的存在后,我就觉得师父叫我小胡,令我心里难受。
师父见我不说话,又道:“修真者断绝红尘,姓名也是身外之物,你若想改姓也没什么。只是——你此番生出的心结,是改一个姓就能解开的吗?”
……师父真的是个极温柔,对我极好的人。我以前一直觉得我何其幸运,能成为师父的徒弟。
半晌,我开口问她:“师父当初改主意收我为徒……是因为我像大师兄吗?”
“不是。你们除了同是狐妖,无半分相像之处。”
“……那师父境界停滞,和我那个大师兄有关吗?”
“无关。修仙路上困阻很多,即便天资卓绝也不可能一帆风顺。在一个小小的瓶颈期卡上百年千年,卡到元寿终结,这样的修士有很多。小胡以后见多了就懂了。”
言罢,师父站起来到我面前。我低下头。
师父像以前那样揉了揉我的头发。
“这些话你慢慢想。现在先随为师出去,让为师看看你长进了多少。”
*
我不是修无情道的。
一般修真界,徒弟往往会和师父修相同的道。既是因为师父倾向于培养和自己相似的徒弟,也是因为徒弟会自然而然追逐师父的道。当初我刚开始修炼时也想追逐师父的道。所以当师父让我参悟自己以后将毕生奉行的道时,我便问她:师尊您的道是什么?
她告诉了我,接着告诫我:无情道比别的道修起来都困难,我万万不要因为仰慕她而不假思索地也来修无情道。我还是好好参悟一条适合自己的道为好。
我先是震惊师父修的居然是无情道,接着困惑:既然师父觉得无情道这么不好,都不愿让她的弟子随她一同修这条道,那她为什么还要坚持这条道呢?
这是初踏仙途的新人才会问出来的问题,每一个稍微有一点阅历的修士都知道,修道守一,自己的道一旦定下,便最好不要再改。修的时间短的话,改弦更张是道心不定,修为难进;修的时间长的话,更麻烦,道心不稳会生出心魔,高阶修士道心破碎,更是会直接堕魔,从此成为与真仙绝缘,被众生唾弃的魔修。
师父当时没有给我讲这些。师父讲的是:她年轻时天资卓绝,骄傲轻狂,目空一切,觉得修起来最危险最困难,但修为增长也最快的无情道最适合自己。后来她年纪见长,终于明白修真界脍炙人口的那句谚语“劝人去修无情,天打五雷轰顶”不是随口说说。因此她不推荐她的任何后辈或弟子去修无情道。至于她自己,不易道另修是因为修到现在,还是觉得自己最喜欢这条道,最适合这条道。但就算这么喜欢,觉得这条道最合适,也在大乘后期被一个小小的困扰卡在瓶颈,至今难以突破——无情道之难,可见一斑了。
我问师父,那是什么困扰,什么瓶颈,我能帮她吗?
师父笑着揉揉我的头发说:小胡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小胡帮不了我。道心上的困扰只能修道者自己参悟解脱,旁人谁都帮不了。
我拄剑跪在地上。师父已收剑,轻轻到我身边,喂了我一颗丹药。
“小胡,退步了。”师父说,“修为涨了,心境乱了。”
我盯着师父佩剑上绑着的剑穗。
师父修无情道,对万物不留情,故而,无本命法器。她的佩剑从来不用心血和灵力浇灌。再好的法器,被这样无情地使用也会很快折损。为防止战时法器破损,师父每七年换一次佩剑。
佩剑会变,剑穗却从来没变过。有一次,我看见师父把解下的剑穗拿在手里,盯着它出神,迟迟没有绑到新剑上。
我问师父:怎么了?她好像是在我出声时才意识到自己看得有点久了。她摇摇头,轻轻笑笑,回答我说:无事,只是想起了一个故人。
我现在想:这剑穗,是他送的吗?
我对师父说:“师尊,弟子惭愧……弟子想要闭关一段时间,思考一下……自己的本心。”
师父应允了。
*
我想,师父收我是为有朝一日杀我证道,以期突破,是假的。
但是,师父为了我那个大师兄道心动摇,修为停滞,是真的。
我先是闭关了三个月,接着闭关了三年。最终我出关,因为我发现闭关是无用的。
我解决不了自己的心魔。我嫉妒那个死去的师兄。
我想,为什么我不是他?
为什么存在一个被师父这样放在心上,以至于动摇了她的道心的人,而这个人却不是我?
为什么这个人已经死了……而且死得那么圆满……叫师父永远念着他,愧着他,忘不掉他……
叫我永远都比不过他。
因为心魔,我修到化神后期,便修为停滞了,停滞了很久。
我害怕突破,害怕突破的那一刻就是我心魔难抑,走火入魔的一刻。我也不敢收徒,连自己的心魔都根除不掉,反而日日叫它滋生蔓延,愈加为患——我无颜做任何人的“师父”。
我更不敢去见师父。每见她一次,我的心魔就涨一分。
流言里说,我是因为相信了师父收我为徒只为杀我正道,故而与师父疏远了。和我同为师父坐下亲传弟子的我师姐和我师哥听到这种传言,都来劝过我。我难以启齿实情,默认了流言里这般胡说八道,叫他们对我很是失望——我这样怀疑师父的用心,对得起师父对我的好吗?
我送别他们后,苦涩地想:要是我对师父真如传言胡说的这般只是猜忌她想杀我,倒是好了。
要是师父对我……也真如传言胡说的那般,是想把我养到化神期就杀我证道,突破飞升……也是好了。
师父不想杀我。师父甚至不像师姐和师哥那样,听了流言,信了流言,对我失望。师父每次见到我,态度依然如旧,对我微笑,唤我小胡,关心我的近况。好像我不曾有意躲着她,躲了几百年。
这样的师父,很温柔,很好。但我的心魔只会对我低语:我就真的……如此不值得她放在心上吗?
每隔一段时间,我像疯了一样去探究师父和那位胡师兄的过往。我知道了那时候,师父还不是长老;那时候,师父身为宗门年轻一代的翘楚,经常下山去执行各种任务,探访秘境;那时候,师父总带着她的大弟子。
师父和他一起去了许多地方,一起做过许多壮举,一起有过许多欢笑,一起看过许多景色。
还有一件事,是我从师姐那里偶然听说的:师父不唤他小胡。
这个首席大弟子,她收的第一个徒弟,她唤他的名。后来的我们……才是都一视同仁的只唤姓……
只有他是不一样的。
*
是我的师侄过来告诉我,宗门大阵被破了。
我赶过去时,那人已经杀到了掌门大殿。那是一个魔修,一个狐妖。他做妖形时是只通体雪白的灵狐,与我完全不一样;他化人形时是个狂傲不羁的青年,与我完全不一样;他出招狠辣,诡诈阴险,与我完全不一样。
掌门,长老,整个宗门的高阶修士全都站在他面前,而他毫无畏惧,只望着我师父。
“师父,我回来了。”他对她说,“我现在不是你的徒弟了,我现在不属于这‘正道’了,我现在——可以娶你了吗?”
我觉得头脑一阵眩晕,耳中一阵嗡鸣。
我问近旁的师姐:“大师兄不是死了吗?”
她看起来同样震惊。半晌,她才回答我:“他的确是大师兄……可是……当初是师父拿着大师兄的剑穗,告诉我,告诉所有人……大师兄死在了魔域……大师兄为救她,英勇地战死在了魔域……”
我看见师父站出来拔出配剑,剑穗仍绑在剑柄上,随风飘动。
“小白,”她说,“那日我说过,放你一命是偿你对我一命之恩。他日若再见,便是你死我活。”
接着不再多言,挥剑而上。
*
魔修以邪法修炼,虽为天地不容,力量却甚是可观。同境界下,远胜正道修士。
他虽不过刚入大乘期,一人战我全宗门却始终不曾落入下风。掌门重伤,几位长老也不是重伤就是受困,再往下的修士更不是他的对手,或死或伤,或干脆怯战不敢再上。
只有我师父一直酣战。他不愿对我师父下死手,而我师父却无那般杂念。七天七夜,在我等宗门子弟的协助下,此人终于难敌我师父千钧一剑,被她斩落。
那个时刻,在他们近旁的只有我。其余人,有的在远处观望,有的在帮同门疗伤。总之,都躲得远远的。
我也应该躲得远一点。去疗伤,去恢复。我的身体很痛,灵气挤着经脉,像是将要爆体而亡。
但我不愿意离开。我看着师父抱着那人,看着那人为她揩去脸上的泪水。我觉得我的心更痛。
“听说师父……境界一直停滞,不得飞升……是因为我吗?”
“是。”
“那师父现在算是……破心魔,证大道了吗?”
“我不知道。”
他笑了。
“我不后悔堕魔,师父……只后悔……当年临别,能强吻师父的时候,没强吻一下……师父,愿……愿不愿……宠徒儿……最后一次……”
魔气涣散,他已是强弩之末,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师父握住他的手。我看见她向他俯身,打斗中扯散的长发从她肩头滑下,遮住了他们两个的面庞。
我攥紧了我满是血迹,连人形也维持不住的爪子。我听见高天之上,雷声滚滚。
第一道天雷落下,霜雪般明澈的电光淹没了师父。当电光消失,那魔修的遗骸已然化为簌簌细灰,随风飘远。
师父一动不动地凝望着这些灰,接着被第二道天雷吞没。电光消失时,我看到师父已经站了起来,她仰起头,望着高天——
第三道天雷轰然落下,让我毛发耸立。山在颤抖,风在咆哮。这方天地间的万物都被这雷声撼动,只有师父,岿然不动。
第四道,第五道……九重天雷,一一历尽。
漆黑的浓云开出一方缺口,一道金光落下。我看到师父脸上身上的尘污血迹被这金光洗净。一只似虚似实的巨大仙鹤盘旋飞下,落在师父身边,发出一声悦耳的长鸣,请她乘上它。
师父没有乘上它。师父转过身,看向我。
我当即怔住了。
“小胡,”师父仍然那么温柔,对我微笑,“为师要走了。”
我的眼泪不断滚落。我抬起爪子一抹。
“师父……真的很爱他吗?”
师父却摇摇头,回答我:“不爱。”
“那师父为什么要吻他?!”
师父叹了口气,给我讲起来:“小白是我第一个徒弟。我第一次当师父,不知道该怎么当师父。起初和他太疏离,后来又和他太亲近。他受我影响颇深,我却也受他影响颇深。最后相处着,说不清究竟谁是师父,谁是徒弟了。后来收你师姐师哥还有你,我再未犯这样的错误。”
她慢慢踏出光,慢慢踏向我。
“若说是为了他动摇道心,想放弃这无情之道——说不上。可若说对他绝无半点特殊,视他与旁人等同,与天下万物等同——还是说不上。他是我所执之道的唯一例外。”
师父在我面前站定。望着我的表情,她突然笑起来。
“可是小胡你知道吗?真正让我境界停滞的心魔,并不是我有了例外,我做不到真正无私的无情,而是——我对无情的执念。我太执着于想要无情,这份执着成了我所执之道的最深的裂痕。”
她向我倾身,摸摸我的头。
“我吻他,因为我的确总是很宠他,总是愿意去宠他。我想要宠他这最后一次。顺应了自己的本心,释怀了自己的有情后,我的无情道修成了。”
她收回手,重新直起身。
“小胡,你心悦为师,这没什么。你师姐师哥,许多修士,世上万千凡灵,都有过爱而不得。他们走出来了,你也会走出来。只是对不起——为师没法再等你、帮你、引你慢慢走出来了。以后你的修仙路,为师都不在了。”
我感到自己渐渐可以抑制住泪水了。我感到自己渐渐可以控制住化形了。周身暴动的魔气平静下来,变回了纯净的灵力。
我站起来,对师父深揖行礼。
“师父放心,徒儿会照顾好自己的。”
师父笑着点头,接着转身,乘鹤登仙。
接引之光消散,劫云却没有消散。这是我的劫云。多少次幻境练心的梦魇里,我所见的就是这样的景象。我害怕突破,害怕历劫。我害怕自己历劫失败,身死道消,或者受住了天雷,却没受住心魔。
雷声隐隐,电光蒙蒙。我闭上眼睛。
我不怕了。我准备好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