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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Chapter 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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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室里的空气凝固了,像一块沉重的铅。专家们屏息敛声,目光在陈炽和宋枕槐之间无声地逡巡。宋枕槐那句话的余韵,像淬毒的冰针,扎在每一个人的神经末梢。
陈炽脸上那层坚硬的冰壳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露出了底下瞬间的错愕和更深沉的晦暗。她放在平板边缘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但仅仅是一瞬。下一秒,她眼中的风暴被强行压回深海,重新凝聚成那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高医生,麻烦你带枕槐回病房休息。”陈炽的声音平稳无波,视线却牢牢锁着周挽,没有丝毫退让,“检查结果需要进一步确认,治疗方案需要专业评估。这里不是讨论的地方。”
高医生如蒙大赦,连忙起身走向门口:“宋小姐,您刚醒,需要静养,我们先回去……”
宋枕槐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陈炽脸上,那平静像深潭,映不出任何波澜。她没有再看其他人,也没有抗拒高医生的搀扶,只是任由他虚扶着,转身,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离开了这个被金钱和权力临时构筑的“战场”。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里面压抑的沉默。
陈炽没有立刻说话。她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城市在阴沉的天空下运转不息。她的背影挺直,铁灰色的西装像第二层皮肤,裹着紧绷的肌肉线条。
“梁老,张教授,孙主任,”她没有回头,声音清晰地在寂静中回荡,“刚才的讨论继续。‘方案A+’的核心是什么?最快启动时间?我需要具体时间表,精确到小时。至于枕槐……”她顿了顿,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她的意愿很重要,但她的生命权,由医学和资源共同评估后决定。我的责任是提供最优解,她的选择空间,在最优解之后。”
会议在一种近乎高压的窒息感中重启。专家们迅速摒弃了无谓的同情和犹豫,陈炽的绝对意志像无形的鞭子,驱使他们将思维压缩到最精准、最冷酷的轨道。药物组合、剂量、介入时机、副作用预案、骨转移灶的精确坐标……冰冷的数字和术语在空气中激烈碰撞。林焰像一个最高效的处理器,吸收信息,剔除冗余,下达指令。金钱不再是问题,时间被压缩到极致,效率被提升到顶点。
一个小时后,一份名为“曙光计划”的临时最高优先级医疗方案初稿形成,打印出来,纸张还带着打印机的微温,递到了陈炽手中。
她扫了一眼,没有签字,只是将文件夹在腋下。“方案启动前,我需要枕槐的最终知情同意书。”她看向梁老,“麻烦您亲自和她谈。用她能听懂、但足够清晰的方式,说明一切可能性和代价。包括最坏的结果。”
梁老沉重地点点头。
陈炽不再停留,大步离开会议室。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病房里,宋枕槐靠坐在床头,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高医生早已离开,只留下令人窒息的安静。
陈炽推门进来,没有寒暄,径直走到床边,将那份“曙光计划”文件夹放在床头柜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梁老院士稍后会来,他是国内最顶尖的专家,他会和你详细解释所有治疗方案和选择。”陈炽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像是在陈述一份商业合同条款,“包括‘曙光计划’的内容,以及它的风险和可能的结果。”
宋枕槐没有看文件夹,她的视线缓缓从窗外移回陈炽脸上,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的审视。“阿炽,”她开口,声音很轻,却像磨砂纸刮过,“你又在建堡垒了。用钱,用专家,用计划书,在我和那个东西之间。”她抬起瘦削的手指,虚虚地指向自己的左胸下方。“就像小时候,你替我挡那些揪辫子的孩子;像大学,你替我赶走纠缠不清的前女友。”
宋枕槐下颌线条绷紧:“保护核心资产,降低风险敞口,是我的职责。”
“职责?”宋枕槐的唇角勾起一丝极其微弱的弧度,带着疲惫的嘲讽,“陈总,你的职责清单里,有‘尊重个人意志’这一项吗?还是说,在你眼里,我宋枕槐,只是你投资组合里一个需要被强力干预、防止贬值的项目?”
陈炽的瞳孔猛地一缩。宋枕槐的话像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她内心深处那层被强硬外壳包裹着的、不愿深究的动机。她不是没想过宋枕槐会反抗,但她没料到会是以这种平静却直指核心的方式。这比愤怒的嘶吼更有杀伤力。
“你的意志很重要。”陈炽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危险气息,“但你的意志,不能建立在放弃最优解的基础上。放弃尝试,等同于提前认输。这不是你宋枕槐的风格。你笔下那些角色,哪一个不是挣扎到最后一刻?”
“因为我写的不是纪实文学。”宋枕槐的目光锐利起来,那潭深水终于掀起了波澜,“阿炽,你告诉我,你的‘曙光计划’,最优解是什么?”
“是让我多活三个月,还是半年?这多出来的时间,是躺在ICU里浑身插满管子,被化疗烧穿肠胃,被疼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然后在你砸了无数钱之后,依旧走向那个无法改变的终点?”
“这就是你给我的最优解?一场用痛苦和尊严换来的、注定失败的缓刑?”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冰锥砸在坚硬的地面。
陈炽的呼吸骤然加重,宋枕槐描绘的画面,正是她内心深处最恐惧、最不愿面对,却又被她的“最优解”逻辑强行推向的现实。她被逼到了死角,她引以为傲的商业逻辑、风险评估、资源调配,在死亡本身这个终极“黑天鹅事件”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那你想怎么样?”陈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尖锐,像被逼急了的猛兽,“就这么躺平等死?看着我砸进去的资源打水漂?看着我……”她的话猛然顿住,后面的话像卡在喉咙里的刺,带着血的腥味。
“看着你什么?”宋枕槐追问,眼神执拗得像要穿透林焰的灵魂,“看着你失败?看着你陈炽第一次倾尽全力却无法挽回的彻底失败?这才是你最不能接受的,对吗?阿炽,你保护的不是我的生命,你是在保护你那套战无不胜的规则!保护你自己不被‘失控’和‘失败’击垮!”
“闭嘴!”陈炽猛地低吼,像被彻底激怒的母狮,一步跨到床前,双手撑在床沿,身体前倾,巨大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了宋枕槐。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宋枕槐,眼底是翻涌的赤红风暴,混杂着被戳穿的狼狈和更深的恐慌。“宋枕槐!你他妈懂什么?!我……”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梁老的声音传来:“陈总?宋小姐?方便进来吗?”
陈炽的动作瞬间僵住,那喷薄欲出的怒火和失态,被强行扼杀在喉咙里。她猛地直起身,迅速转过身背对着门口,肩膀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微微起伏。她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平静:“请进。”
梁老推门进来,敏锐地察觉到房间里异样的气氛。他看看背对着他气息不稳的陈炽,又看看床上脸色苍白却眼神倔强的宋枕槐,心中了然。
“宋小姐,”梁老没有理会陈炽,径直走到宋枕槐床边,语气温和却带着医者的沉重,“关于你的病情,以及陈总……和医疗团队提出的‘曙光计划’,我想和你详细沟通一下。无论你做什么决定,前提是,你需要了解所有真实的信息。”
操作没有回头,也没有离开。她就那样背对着他们,站在窗前,像一个固执的哨兵,又像一个被钉在原地的囚徒。窗外,天色愈发阴沉,一场酝酿已久的大雨,似乎即将倾盆而下。
堡垒尚未建成,裂痕已深可见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