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国》余酉

5、第 5 章

　　客厅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程志峰和唐晓霞的表情同时凝固了。
　　电视里的笑声还在继续，显得格外刺耳。
　　唐晓霞最先反应过来：“胡闹！你一个女孩子搬出去住像什么话？”
　　程志峰皱起眉头：“是不是谁跟你说什么了？”
　　周既白说：“没有。”
　　程悦猛地站起来：“爸妈，阿娇都十七了……”
　　“你闭嘴！”唐晓霞厉声打断，“你知道外面多危险吗？一个女孩子单独住……”
　　“我会找学校附近的房子，”周既白打断她，“很安全。”
　　她看着茶几上程悦吃剩的半块苹果，突然想起自己从来不敢这样随意地留下食物。
　　“哎哟，”唐晓霞嘴角扯出一个笑，“这是嫌我们照顾得不好啊？”
　　程志峰放下遥控器，语气刻意放轻：“阿娇啊，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跟大伯说。”
　　周既白攥着毛巾的手指紧了紧：“没有，就是想专心备考。”
　　“不是还有一年吗？还是觉得我们影响你学习了？”唐晓霞转头对程志峰说，“老程，咱们平时看电视太吵了是吧？”
　　程悦喊了一句：“妈！”
　　程志峰摆摆手，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你一个女孩子搬出去住像什么话，街坊邻居会怎么说我们？说大伯苛待你？说你大伯母容不下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周既白刚开口就被打断。
　　唐晓霞突然抹起眼泪：“别说了……孩子大了，嫌弃我们老两口也正常……”
　　周既白站在原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些熟悉的戏码，她看了整整十年。每次她想争取点什么，最后都会变成她不知感恩。
　　程悦一把拉住周既白的手：“阿娇，你再考虑考虑……”
　　她看着眼前这三张脸，虚伪的关心，假装的痛心，还有程悦真切的焦急，她突然觉得很累，累到连争辩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去睡了，明天还要上课。”她转身走上楼。
　　身后传来唐晓霞假惺惺的叹息：“老程，算了……孩子不懂事。”
　　房门关上的瞬间，周既白靠在门板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她在这个家，永远是个格格不入的异类。
　　她不是不敢吵，而是不能吵。
　　在这个小县城里，她除了程志峰一家，再没有别的亲人，如果真闹翻了，她连最后的依靠都没有了。
　　她现在能暂时找个落脚的地方住，十七岁，还没高考，银行卡里的钱只能撑够租三个月的房子，之后呢？
　　小时候发烧，唐晓霞一边给她熬姜汤一边抱怨医药费贵的样子，那时候她缩在被窝里，既感激又难堪。
　　现在也是同样的感觉，她讨厌这个家虚情假意的温暖，却又不得不依赖这点温暖活下去。
　　她摸着手机壳，里面还藏着那张写有父亲电话的纸条，可她甚至不敢拨通，万一连父母都觉得她不懂事呢？万一他们觉得大伯家对她够好了呢？
　　她觉得自己像个可笑的赌徒，明明手里什么筹码都没有，却还妄想赢一局。
　　程悦是真心对她好，可终究是要去省里上大学的，而她周既白，永远都是那个寄人篱下的“侄女”，是程家出于道义才收留的累赘。
　　她明明已经这么努力地活着了，不吵不闹，不争不抢，成绩优异，乖巧懂事……连搬出去这种合理的要求，都要被扣上“忘恩负义”的帽子？
　　她得忍，就像过去的十年一样，把所有的委屈咽下去，装作若无其事。
　　等考上大学，她就能彻底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客厅里，电视的声音被调得很低，却盖不住三人刻意压低的争执声。
　　程悦把抱枕往沙发上一摔：“阿娇都这么大了，想搬出去住不是很正常吗？你们至于这么说话吗？”
　　“你懂什么！”唐晓霞一把拽过程悦，“她要是搬出去了，谁每个月给那一万二？你爸工资才多少？你大学学费哪来？”
　　程志峰烦躁地点了支烟：“悦悦，这事你别管。”
　　“我就管！”程悦声音都在发抖，“你们真当阿娇不知道？她每个月零花钱连五百都不到，你们拿着她爸妈的钱……”
　　“闭嘴！”唐晓霞厉声道，“我们养她十年不用花钱？吃穿用度哪样不是钱？”
　　程悦不可置信地看着父母：“是！但这一万二花在阿娇哪了？她是你们亲侄女啊！”
　　“亲侄女？”唐晓霞冷笑，“要怪就怪她爸妈十年不露面，就扔这么个拖油瓶给我们。”
　　程悦气得眼眶发红：“那你们刚才装什么舍不得？恶不恶心？”
　　“我们这么做是为了谁！？”程志峰猛地拍桌而起，“还不是为了你！”
　　程悦仰着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宁愿不要这种好！”
　　唐晓霞冲上来拽住女儿的胳膊：“你疯了吗？没有这些钱，你拿什么去省城读大学？你那些名牌衣服、新款手机哪来的？”
　　“我可以不要！”程悦甩开唐晓霞的手，声音哽咽，“你们知不知道，阿娇都高二了还没有手机，每次我看到你们拿我旧衣服给她穿，你们知道我心情是怎么样的吗！？”
　　程志峰怒吼：“要不是多这一万二，你连补习班都上不起！”
　　唐晓霞急忙拉住他：“小点声！别让楼上听见……”
　　程悦抹了把眼泪，突然笑了。
　　“真可笑，”程悦声音很轻，“你们用阿娇的钱养我，还指望她感恩戴德？”
　　说完就往卧室跑，留下程志峰和唐晓霞站在客厅里。
　　唐晓霞盯着楼梯口看了半晌：“要不……就让阿娇搬出去住吧。”
　　程志峰猛地转头：“你疯了？那一万二……”
　　“小声点！”唐晓霞拽着他坐下，“我们跟以前一样按月收钱，不让人知道她搬出去不就行了？”
　　她眼睛闪着精明的光：“反正她都快成年了，平时也不怎么要我们操心，街坊邻居问起来，就说孩子快高考了想住校，偶尔把她叫回来吃顿饭就好。”
　　程志峰似乎也很认同这个办法。
　　“再说了……”她朝楼上使了个眼色，“悦悦现在跟咱们闹，要是阿娇走了，她说不定就消停了。”
　　程志峰皱着眉头猛吸一口烟：“那房租谁出？”
　　“房租让她自己想办法，咱们象征性给个三五百，”唐晓霞理所当然地说，“剩下的照样够用。”
　　程志峰好大一会儿才开口：“明天我跟她说。”
　　唐晓霞得意地抿了抿嘴：“你还不了解这丫头？给她一碗饭，她就想着还你一块肉，咱们让她搬出去，她肯定觉得欠了咱们的情，到时候说不定连那三五百都不要。”
　　她起身收拾茶几上的果盘：“这孩子跟她妈一个德行，心软得很，咱们稍微对她好点，她就能愧疚得把心掏给你。”
　　“你看这些年，家里洗碗拖地都是她抢着干，悦悦不要的衣服我都悄悄丢给她，她都能感恩戴德地穿三年，上次我就随口说了句肩膀酸，她连着给我按了半个月……”
　　程志峰弹了弹烟灰，若有所思。
　　唐晓霞接着说：“她要是走了，悦悦见不着人，慢慢也就淡了，省得整天为了个外人跟咱们闹。”
　　窗外，月亮被乌云遮住，唐晓霞最后朝楼上瞥了一眼，嘴角挂着胜券在握的笑。
　　她就像只被驯养的小兽，给点甜头就会摇尾巴，就算被赶出笼子，也会念念不忘主人的好。
　　程志峰目光沉沉地说：“行，就按你说的办。”
　　他也不知道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只记得自己当时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头说：“以后这就是你家。”
　　十年过去，那句话现在想起来像个笑话。
　　墙上挂满了程悦的奖状，相框擦得一尘不染，而周既白那些奖状，都是随意摆在角落，可现在看来，周既白的确要比程悦优秀。
　　“老程？”唐晓霞推了推他，“想什么呢？”
　　程志峰摇摇头，又点了支烟。他告诉自己，这些年供她吃穿上学，已经仁至义尽了，那一万二，就当是合理的补偿。
　　可当烟雾模糊了视线时，他仿佛又看见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每次他下班回家，阿娇都会默默递来拖鞋，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像是在等一句夸奖，而他总是视而不见。
　　他丢掉烟头，起身关掉了客厅的灯。
　　这世上谁都不容易，要怪就怪她命不好。
　　月光下，那本摊开的相册里，十岁的周既白站在角落，笑得小心翼翼。
　　可他们忘了，再温顺的猫被逼急了，也会露出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