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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蓝调相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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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丝斜织在画廊的落地窗上,像一幅被水晕染开的水彩画。苏雯站在《调色盘》系列画作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的皮质封面。这是她第三十七次来看这个展览,却依然像第一次那样被钉在原地无法动弹。
"你每次来都只看这一幅。"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苏雯的肩膀微微一颤。她转过头,看见一个男人站在她身侧,距离刚好不会让人感到冒犯。他穿着深蓝色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的前臂上有几道颜料留下的痕迹,像是某种艺术家的勋章。
"因为它每次都在变化。"苏雯轻声回答,目光重新回到画布上。那是一片看似混乱实则有序的色块组合,蓝与灰交织,中间夹杂着几抹突兀的橙红,像是绝望中迸发的希望。
男人笑了,眼角挤出几道细纹。"很少有人能看出来。"
苏雯这才意识到什么,猛地转头看他:"你是程远山?"
"正是在下。"他微微颔首,目光却落在她手中的笔记本上,"作家?"
"苏雯。"她简短地自我介绍,没有提及自己刚获得的那项文学奖。在真正的艺术家面前,那些头衔显得如此苍白。
程远山的眼睛亮了起来:"《午夜咖啡馆》的作者?我喜欢你笔下那些破碎的句子,像被撕碎的画布。"
雨声忽然变得清晰起来。苏雯感到一阵奇异的眩晕,仿佛有人将她脑中盘旋已久的比喻说了出来。她笔下的世界总是残缺不全,就像程远山画布上那些看似随意实则精心的留白。
"你的《调色盘》,"她指向面前的画作,"第七次来看时,我发现蓝色比第一次深了0.3个色度。"
程远山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随即绽放出一个真实的笑容:"官方说法是光线变化导致的视觉误差。"
"而真相是?"
"我每晚都会溜进展厅修改它。"他压低声音,像个分享秘密的男孩,"一幅画永远没有完成的时候,只是暂时停止了对话。"
苏雯感到心脏在胸腔里猛烈跳动。这句话完美概括了她对创作的所有理解——那些被她反复修改到编辑抓狂的小说,那些被她藏在抽屉里永远觉得不够好的手稿。
"就像我的《午夜咖啡馆》,"她听见自己说,"第三版和第一版几乎是两本书。"
程远山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你的读者总说能在你的文字里看见色彩。"他指向画作中央那抹橙红,"就像这个,是你小说结尾处那个突然出现的红裙女人。"
苏雯倒吸一口气。那个角色是她最后一刻才加入的,几乎是一种本能的冲动,就像画布上那抹看似不协调却让整幅画活过来的亮色。
他们就这样站在画前交谈,从创作理念到各自最爱的威士忌品牌,从对某位过气诗人的共同喜爱到对城市夜晚灯光的不同感受。时间像被稀释的水彩,在不知不觉中流淌。
画廊的灯光忽然暗了下来,广播里响起闭馆通知。苏雯这才发现窗外早已华灯初上,雨不知何时停了,地面上积水的倒影将城市切割成碎片。
"我有个不太专业的提议,"程远山说,"我的工作室就在两个街区外,那里有更好的威士忌和《调色盘》系列的其他作品。当然,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苏雯本该拒绝的。她明天早上还有个编辑会议,新书的截稿日期近在咫尺。但当她看着程远山眼中那种艺术家特有的狂热与脆弱交织的光芒时,她发现自己正在点头。
"我需要先警告你,"程远山边走边说,"我的工作室乱得像个犯罪现场。"
"巧了,"苏雯微笑,"我的书房经常被编辑称为文学凶杀案现场。"
他们穿过雨后湿润的街道,影子在路灯下时而交叠时而分离。苏雯注意到程远山走路时微微前倾的姿势,像是永远在追赶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工作室在一栋老式公寓的顶层,楼梯间的墙壁上涂满了各色颜料手印,像某种原始洞穴艺术。程远山掏出钥匙时,苏雯看见他右手食指上有一道已经结痂的伤口——画家的勋章又多了一枚。
门开的瞬间,松节油和咖啡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程远山没有夸张,这里确实像个犯罪现场——如果犯罪工具是画笔和颜料的话。画布有的靠在墙边,有的悬挂在天花板上,地上散落着几十支用过的画笔,像一场静止的色彩爆炸。
"请忽略那些,"程远山踢开一条路上的空颜料管,"重点在那边。"
他指向工作室深处被聚光灯照亮的一排画架。苏雯走近,呼吸不自觉地变得轻缓。《调色盘》系列的其他作品在这里呈现出一种惊人的连贯性,从最初的冷峻蓝灰到最近一幅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红黄交织。
"这是..."她停在最后一幅前,画布上满是激烈的笔触,像是某种挣扎或爆发。
"还没完成。"程远山站在她身后,声音低沉,"我卡在这里两周了。"
苏雯伸出手,在即将触碰到画布时停住:"我能感觉到它想要什么。"
程远山递给她一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灯光下像融化的宝石。"说来听听。"
"它想要..."苏雯抿了一口酒,灼热感从喉咙蔓延到胸腔,"它想要被撕裂,或者被拥抱。两者之一。"
程远山的手突然握紧了酒杯,指节发白。有那么一瞬间,苏雯以为他要摔碎杯子。但最终他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潜水员浮出水面后的第一口呼吸。
"你知道吗,"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的经纪人说我该画些更'市场友好'的东西。花卉,风景,你知道的,那些挂在酒店大堂不会吓到人的玩意儿。"
苏雯想起自己编辑的类似建议:"为什么不写个浪漫喜剧?读者喜欢轻松愉快的东西。"
他们对视一眼,同时苦笑起来。
"我试过,"程远山走向画架,手指轻抚过那幅未完成的作品,"画了一整系列静物。技术上讲它们完美无缺,但看着它们,我只感到..."他寻找着词语,"一种巨大的虚伪。"
苏雯站到他身边,他们的肩膀几乎相触。"就像我抽屉里那部'畅销书尝试',每个句子都在尖叫着'杀了我吧'。"
程远山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工作室里回荡。他突然转向她,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我想做件事,可能会让你觉得我疯了。"
"我已经习惯疯狂了。"苏雯说,心跳加速。
程远山拿起一支画笔,蘸上一种近乎透明的蓝色,然后递给她:"为它画上一笔。"
苏雯愣住了:"我不会画画。"
"没关系,我也不懂写作。"他固执地举着画笔,"就一笔,任何你想画的。"
苏雯接过画笔,感受到木柄上程远山残留的体温。她站在画布前,突然理解了站在悬崖边的感觉。然后,几乎是本能地,她在画布右下角画了一条短短的垂直线,像是一个未完成的字母"I"。
程远山凝视着那条线,表情难以解读。他接过画笔,在旁边画了另一条线,与她的形成一个锐角。就这样,他们轮流在画布上添加笔触,没有交流,却像在进行一场最亲密的对话。
不知过了多久,苏雯发现最初的紧张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平静。威士忌见底时,画布上已经布满了他们的痕迹,不再是程远山的作品,也不完全是他们的合作,而是某种全新的、无法定义的存在。
"它活了。"程远山轻声说,手指悬在画布上方,不敢触碰。
苏雯突然感到一阵疲惫袭来,像是刚完成一场马拉松。她看了看手表,惊讶地发现已经凌晨两点。"我该走了,"她说,却站在原地不动。
程远山也没有移动。"我送你。"他最终说道,语气中有一丝苏雯无法解读的情绪。
他们沉默地下楼,沉默地走在已经空旷的街道上。苏雯叫的车到了,她拉开车门,突然转身:"你的画..."
"明天来看它变成什么样了。"程远山说,不是邀请而是陈述。
苏雯点点头,钻进车里。当车子驶离时,她从后窗看见程远山依然站在原地,身影在路灯下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蓝色的点,消失在她的视野中。
车后座上,苏雯打开笔记本,开始写一个新故事的第一行:"那天晚上,蓝色有了新的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