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9、姐姐 ...
-
年后,萧偃接到春猎阅兵的任务。
届时太后与皇帝将在围场检阅禁军与飞捷军,北戎使团陪同观阅。
其中何意,不言而喻。
萧偃忙碌起来,三天两头往军营跑,时而几日不回府,李宴方重拾武技的大计划由紫电青霜配合完成。
这天黄昏,她练完之后沐浴完毕,批好衣,坐在房中,照清正在替她梳头。
外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知道,萧偃来了。
果真有叩门的声音直达耳畔:“阿姊,我能进去么?”
照清梳头的手一顿,她好像终于发现义姐弟之间的微妙,按理说,如今乡君是该梳妆整齐去正厅见他,而不是披头散发在内屋准许他入内。
照清以为乡君会拒绝,但她只是淡然道:“替我简单挽起来吧,然后唤他过来,他定有要事。”
要事,好像也说得通。照清随后依李宴方之言,替她打理一番,出去通传。
李宴方走出内间,萧偃一身窄袖黑衣,其上金线绣做猛虎,威风凛凛,很衬他的气质。
可是谁能想到这样一个人见到她的第一句话是:“阿姊,救命,我被人盯上了。”
可他没有急切、没有惊慌,一点都不像把这件事当回事的模样,甚至闪过一瞬戏谑,他都不急,她急什么?
李宴方毫不在意地问:“何事?”
“崇州萧家遭了血难。”
“什么?”李宴方震惊,他对萧家没什么感情,但这件事却意味着有人已经对他动手,毫不顾忌地,正大光明地。
“有人去萧家翻找旧物,不知道在寻什么,也不知道找到没有。看来我还是太给萧家留情面了,若是早些将他们灭门,也不至于有今天。”他冷笑。
难得生出一丁点儿仁慈,但想不到这会化为刺向自己的刀锋,他笑得凄楚,藏着若有若无的疯癫与恨意。
她看向这张成熟的、棱角分明的脸,透过暗沉沉的眸子,想起那个初来乍到的萧凭陵,戒备疏离,可怜却凶狠,像养不熟的野兽幼崽。
你既怜惜他,怕他死掉,又害怕他长成之后反咬你一口。
他一定是又想起过往最黑暗的那一段岁月。
李宴方提起桌上净白无暇的执壶,倒下一杯温茶,递给站着的萧偃:“喝吧。”
她盯着他微微起皮的干燥嘴唇,冬日,奔波,这很正常。
天生含笑的薄唇此刻再度勾起一点几乎瞧不出的变化弧度,萧偃知道这是她刻意打断自己的思绪,她总是会发现他不对劲的情绪,在第一时间内。
阿姊,其实你就是很在乎我的,对吧?
可惜,这一点在乎还不够。
配套的白瓷茶杯盈润,盏中的琼露甘甜,回味悠长,茶不醉人人自醉。
他耍起无赖:“阿姊救我。”
她没有拒绝,盯上他的人,对她也必定不善,早已是绑在一起的同谋共犯,何谈救不救?帮不帮?
李宴方分析:“你与萧家早已无联系,没有必杀萧家之由。他们杀人灭口大概是因为暴露了身份,或者遇到什么不得不毁尸灭迹的情况。”
“萧家留下的最关键信息就是你生父曾效力于崇州军,除非他们深挖到了什么,涉及重大,不得不顶着被你追究的风险斩草除根。”
“你猜,他们会不会在等待你的反应?在崇州留有后手?”
李宴方想到了陆朴,陆朴想杀她,就要限制萧偃,甚至也杀了他。
可一个如日中天的王侯突然暴毙,太后必然全力追查,掘地三尺也要挖出凶手,他若要制造死局,就要选出替罪之羊迷惑太后,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这并非一时一刻之谋,于是他从旧事入手,寻找突破口?
“我会调动你的人去搜寻线索,这件事你不必担忧,春猎检阅在即,忙你的去吧。”
低落诡异的、透着血腥味的情绪仿佛彻底从他身上消散,他带着一副好心情:“阿姊收到吴国大长公主的赴宴邀请,我过些时日刚好休息,阿姊你带我一同去吧,让我见见世面如何?”
吴国大长公主身份尊贵。
本朝历经四位帝王,分别是高祖、太宗、高宗以及当今少帝。
吴国大长公主是高宗的亲姊妹,少帝的皇姑,她若邀请,受邀人巴结她还来不及,怎么胆敢拒绝?
而邀请既然送到李宴方手上,也必然有萧偃的一份。
李宴方发现萧偃很喜欢在自己面前示弱,好让她可怜一头猛兽。
这些小诡计,难以追溯源头,好像在很久很久之前,两人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已经成为固定的相处模式,她早早习惯,更不会因此尴尬或者愠怒。
但是现在,李宴方直觉到危险,其名为自我陷落,而且下方好像是个万劫不复之地呢。
危险,但充满引诱。
心头蓦然漏了一跳,好像被悬在空中,下一秒就会坠落。
李宴方突然乱了。
可她也只是平静地说:“请帖我已经替你收下了,放在书桌上。”
“好。”他笑着离开,去寻那一张帖。
这场盛邀下,欲对他下手之人,是否会露出马脚?
*
二月便是梅花盛开的时节,吴国大长公主在城外有一处别业,名为和月山庄,其名乃是取自一首词,全词为:
“湿云不渡溪桥冷,蛾寒初破东风影。溪下水声长,一枝和月香。
人怜花似旧,花不知人瘦。独自倚阑干,夜深花正寒。”(注1)
全文咏梅却无一“梅”字,处处皆得梅之神韵,耐寒、争春、暗香、孤高、傲骨。
看来这位吴国大长公主定然是醉心诗词之人,爱梅入骨之人。
和月山庄遍植寒梅,红梅绿萼,垂枝龙游,各展芳华,尽态极妍。
天晴日好,风雪初霁,皑皑白雪中万梅盛开,此情此景,置身其中,好似畅游仙境,妙不可言。
仙殿玉宫,琼林芳树,宴未开时,李宴方与萧偃初来乍到,便由小仆告知,大长公主有命,今日宴前,先请各位贵宾自由观雪赏梅一个时辰,而后再于春醒堂中开宴。
小仆说完便恭敬地退下。
萧偃环顾四周,梅枝虬虬,梅花点点,梅香阵阵,他赞赏道:“大长公主养的梅确实不错,可就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炫耀?”
言罢一声轻笑,谐音冷不丁把李宴方逗开怀,她思索一番:“大抵也有关吧,梅花各品,习性有异,将它们全都照料得如此繁盛,本就费工夫,不让人观赏赞美,便如锦衣夜行。”
她指尖轻挑一支红梅,数朵艳红仿佛绽放在她如玉的指尖,红白映照,煞是动人。
她曼声道:“此宴本就为赏梅宴,不论梅何以成宴?大概就如同考试一般,先告知书生从哪些书册中出题,提醒士子把书读透了。”
他点头称是,却毫不在意这一场考试,目光定在纤手红梅上,问:“阿姊最喜欢红梅?”
“也不尽然,红梅浓烈、绿梅清幽、白梅冷傲、粉梅可爱、异色独特,不说品类,甚至同一品类的不同株也各有千秋,很难说确定哪一株哪一类是最喜欢的。”
“看来,阿姊很博爱。”萧偃抱臂,笑吟吟的。
李宴方接道:“大长公主才是真正博爱之人。”
话音还未落,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走动声,萧偃凤目冷扫,发现是一位年纪轻轻的女子,他有印象,此人在麟德殿宴会中与李宴方比邻而座,身份当不低,他收起警戒。
那女子正是上官柔仪,良辰美景的偶遇来得突然,她几乎是想都没想就往这里来,她含笑打招呼:“见过乡君,见过萧侯。”
“上官小姐,如此凑巧,怎的就你一人?”李宴方很客气,萧偃见是她的相熟,就很自觉地悄然退至她身后假装赏梅。
她大大方方道:“我本与好友一道同来,只是这曲径通幽,梅林纷繁,把我与她分散,不过赏不同美景,也是各自的机缘,待会春醒堂中自会相见。”
她总不能把范妙瑗提议她自己过来打招呼制造独处机会的计划供出来吧?
李宴方一听,倒也合情合理,何况这里是吴国大长公主的山庄,安全无需多虑。
上官柔仪偷偷打量萧偃,心道,第一次在玉辉堂他没见到她就算了;第二次在麟德殿,萧偃捧着万象芳华而来,她就坐在李宴方边上,他也和没瞧见一般。
现在,他退到李宴方身后,眼神飘向别处,她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上官柔仪心头微动,走上前去,亲热地抱住李宴方的臂,呢喃:“听闻今日大长公主这宴不简单呢,她想要各方来客展露才华,帮她完成一幅长卷,可是我画技粗陋,听闻乡君姐姐能书擅画,前来讨教几招,免得待会出丑。”
她与李宴方越亲近,萧偃就越退后,神色也越冷,但那并非愠怒,而是事不关己的淡漠,只有在听到长卷作画一事后,面上转现一缕深思。
李宴方听闻轻声道:“大长公主原是打算这般,那么她让我等先观梅赏雪也在情理之中了,这般盛景若无诗文画作记录,以待后人遐想,便是憾事一桩。”
遥想当年兰亭雅集,成为文坛盛事,为后人津津乐道多年,并效仿无数,大长公主想再现这等景致,这一处精心打造的人间仙境也当得起。
“所以,乡君姐姐现在能不能带我去开开小灶?”上官柔仪笑意盈盈,甜着声问。
李宴方招架不住,只道:“指教不敢当,只能以我这个不入流画家角度谈谈一二。”
“姐姐可不能妄自菲薄呀。”上官柔仪得逞,然后说着要去问小仆寻来文房四宝,把李宴方拉出梅林,留下一个莫名其妙的萧偃。
萧偃轻叹一声。
阿姊给别人开小灶去了,她变成别人口中的姐姐,她好像忘记他还在此处,更不在意他会不会出丑。
他本要出声提醒她,迟疑的瞬间,寒意入口,冻得他发酸。
注1出自宋代朱淑真《菩萨蛮·咏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