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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何日平胡虏 ...

  •   泪水,滚烫的,啪嗒、啪嗒,拍在崔清那张已然灰白,再无悲喜的脸上。

      王昌龄跪坐在冰冷的荒原上,紧紧抱着怀中逐渐僵硬的躯体,想让他冷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周遭的一切喧嚣,吐蕃追兵杂沓的马蹄声、刀枪碰撞的锐响、气急败坏的叫骂声,都凝固了。唯有荒野上呜咽而过的风声,清晰得刺耳,卷起地上的雪沫与尘土,扑打在幸存者的脸上、身上。

      “太白。”王昌龄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望着李白,“你脚程快,先走……去寻霍将军,报信,求援……我,我再陪陪他……再陪他一会儿……”

      他的手臂收得更紧,像是怕一松手,这个刚刚还在为他指引生路、将坐骑让出的年轻人,就会被漫无边际的夜色湮没,被凛冽刺骨的寒风吹散。

      李白看着挚友失魂落魄的模样,又望了望远处吐蕃大营方向隐约晃动的火把光影,心知追兵随时可能再度逼近。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劝慰,只是用力拍了拍王昌龄的肩膀,随即转身,朝着唐军阵地的方向疾驰而去,很快便融入了沉沉的黑暗之中。

      原地,只剩下王昌龄,和怀中永远沉睡的崔清。

      时间依旧走着,从他们身上从容跨过。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终于传来了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伴随着甲胄摩擦的铿锵之音。

      火把的光亮由远及近,照亮了这片刚刚经历生死的荒原。

      李白一马当先,身后是霍英华派出的精锐骑兵。当他们勒住战马,看清眼前的景象时,所有人都沉默了。

      火光跳跃下,那位名动天下的诗家夫子,背挺得笔直,脸上却泪痕交错。鬓发散乱,一身辨不清颜色的袍服沾满泥污与暗红的血迹,而他的怀中,紧紧搂着洮州长史崔清的遗体。

      二人就这样依靠着,沉默如石。

      没有人出声打扰。

      饶是铁打的汉子,此刻也落下了惋惜和敬佩的眼泪。几名经历过无数生死的唐军老兵默默上前,试图从王昌龄手中接过崔清的遗体。

      王昌龄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抗拒了一下,手臂箍得更紧。但最终,他还是缓缓地松开了手,看着士兵们将崔清那年轻却冰冷的身子抱起。那一双双能提重剑,能拉硬弓的手,此刻轻柔无比。

      所有人都知道,崔清还没走远,别惊了他。

      李白这时才快步上前,伸手用力搀扶住几乎无法自行站立的王昌龄,让他把大半重量都倚靠在了自己身上。

      “走……回营。”

      一行人无声地转身,护卫着逝去的英灵和幸存的诗人,向着洮河方向沉默地行进。

      火把在夜风中明灭不定,在荒原上投下长长短短的影子,为这页洮河纪事点上句读。

      直到双脚踏上洮河冰凉的东岸土地,一直被李白搀扶着的王昌龄,忽然毫无征兆地开口:

      “二十岁……太白,他才二十岁……和刘七那孩子,一般大的年纪……”

      声音飘忽,险些淹没在洮河水声里。

      李白喉头一哽,侧头看向好友那苍白的侧脸,心中酸楚难当。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心中翻涌的苦涩:“有志不在年高……崔长史虽年少,其胆识、其忠烈,已胜却无数苟活百年之辈。只是……天妒英才,可惜了。”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得可笑。

      王昌龄仿佛没有听到李白的安慰,目光没有焦点地投向夜里依旧奔流不息的洮河,继续喃喃自语,像是说给李白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他临走前,还惦记着那幅字……我答应了他的,还没来得及写……怎么……怎么就……”

      话语再次被哽咽打断,他用力闭上眼,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

      李白停下脚步,转身正对着王昌龄,双手用力握住他冰冷的手臂,目光灼灼地看进他那双被泪水浸泡得红肿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地说:

      “少伯兄,他不用你写了。”

      王昌龄茫然地抬眼。

      李白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异常坚定:“他已经用他的血,用他的命,把那句他最爱的诗,写得比任何笔墨都更深,更重,更真!‘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崔清崔长史,他自己,就是这首诗!”

      王昌龄看着他,眼中的茫然渐渐被一种不可置信的了然和明悟所取代。他没有再说话,也并未点头或摇头,只是把目光落在了后方亮起的密集火把上。

      霍英华亲自带着一队亲兵,大步迎了上来。显然,他已提前得到了消息。

      霍英华先是注意到了被士兵们稳稳抬着的遗体,那张惯常冷硬的脸如洮河初春的冰,裂开蜿蜒曲折的痛楚。

      他挥手示意抬下去,转而看向被李白搀扶着的王昌龄,嘴唇动了动,似乎在说什么。

      但王昌龄并没有听清楚,连他那张脸都变得模糊。一直强撑着的身体猛地一软,冰凉的手指死死揪住了李白的衣袖。

      “……冷……”

      话音未落,他眼睫一颤,头无力地歪向一旁,整个人彻底失去了意识,倒在了李白及时伸出的臂弯里。

      “少伯兄!”

      “王夫子!”

      李白的惊呼与霍英华沉痛的喝声同时响起。

      ……

      连续数日压抑的铅灰色阴云终于散尽,洮州迎来了一个澄澈如洗的艳阳天。金色的光芒洒满残破的城池,硝烟散尽,却依旧能从空气中嗅出悲怆。

      军帐内,李白坐在简易的床榻边,用湿毛巾轻轻擦拭着王昌龄额头上渗出的虚汗。

      军医方才来看过,说夫子是急痛攻心兼连日劳累,风寒入体所致的高热昏厥。如今脉象已趋平稳,热度也退了些。若能安睡,苏醒就在这一两日。这消息,是连日来唯一的慰藉。

      刘七伤势见好,已能扶着墙慢慢行走。裴五主要是饿狠了,并未受刑。几碗温热的米粥下肚,脸上总算恢复了些活气,只是眼神深处仍残留着惊悸过后的茫然。

      无事的时候,那孩子就独自坐在角落,脸朝里,不愿与别人有过多交流,哪怕只是眼神上。

      多亏了姚二十六那孩子,年纪虽小,却异常懂事,牢记夫子“不得擅离”的嘱咐,一直守在沽文馆,一边照顾行动不便的刘七师兄,一边时刻留意着夫子这边的动静。

      他已经托人告诉沽文馆中的学子,叫他们安心,不日他们便可一起离开洮州。

      李白放下毛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正想伏在床沿假寐片刻。帐帘被轻轻掀开一条缝,裴五瘦削的身影闪了进来。

      他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有了焦点,声音虽弱,却清晰:“太白先生,您去歇歇吧,这里我来守着。”

      李白本想推辞,但看到裴五眼中那份恳切与坚持,知他心中愧疚,亟需做些什么来弥补,便点了点头,哑声道:“好,有劳了。若夫子有动静,立刻唤我。”

      他起身,轻轻拍了拍裴五的肩膀,走出军帐。

      帐外,阳光刺眼。

      不远处,一列沉默的队伍蜿蜒排开,正在领取抚恤银钱。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偶尔传来压抑的啜泣声,很快又被死寂吞没。

      霍英华一身未卸的征尘甲胄,矗立在发放点旁。他刚刚指挥大军,一鼓作气拔除了朗·多杰在洮河西岸最后的据点。那个刚刚饮过王子赐酒的大论几乎慌不择路,他的大纛旗在洮州儿郎的怒火中被焚烧殆尽。

      然而,他脸上没有丝毫凯旋的喜悦,只有深不见底的沉痛与疲惫,鬓边也多添了几分斑白。

      他们之所以能杀过洮河去,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那张染血的兵力布防图。霍英华捻了捻手指,那上面似乎还粘着他查看图纸时触碰到的干涸粘稠。

      见到李白出来,霍英华微微颔首示意,低声询问王昌龄情况如何。李白走上前,回应道:“少伯兄情况见好,军医说苏醒在即。此番……多谢将军及时接应。”

      霍英华摆了摆手:“分内之事,何须言谢。若非诸位……唉。”他目光扫过领取抚恤的队伍,沉重地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队伍前列一阵轻微的骚动,轮到一个一身缟素的年轻女子,头戴白绢花,脸色却比那花更白三分。她低着头,双手来回绞着衣角。

      发放抚恤的主事官员例行公事地询问:“姓名,与殉国者关系?”

      女子抬起头,眼中蓄满泪水,却强忍着没有落,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民女张蓉,先父……洮州军校尉,张守义。”

      主事低头核对手中的名册,找到张守义的名字,沉默片刻,将一份用红纸封好的银钱推到她面前,语气缓和了些:“张姑娘,节哀。”

      张蓉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银钱,紧紧抱在怀里。

      那个曾将她高举过头顶穿过西市,只为寻最大糖葫芦的父亲,曾教她辨认马匹、行捶胸礼的大英雄,如今只剩下了家里那块牌位,和手中这份抚恤,沉甸甸,冷冰冰。

      然而,她并没有离开,依旧站在原地。

      主事有些疑惑:“张姑娘,可还有事?”

      张蓉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她用力咬着下唇,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还……还有一份。先夫……崔清的。”

      “崔清?”主事面色一凝,迅速翻动名册,找到崔清的档案,眉头紧锁。

      周围细微的骚动停止了,他们看到,这个几乎被风一吹就会倒下的女子,在这场战争中先是失去了父亲,又失去了丈夫。

      “姑娘,档案记载,崔长史双亲早逝,有一妹远嫁,本人……并未婚配啊。”

      方才消失的骚动又起,人们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猜测着。

      霍英华在听到“张蓉”二字时,身躯便已是一震,目光牢牢锁在她身上,原本打算等她领完再叫到一旁细细问询。待听到“先夫崔清”四字,他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踏前一步,几乎不敢置信。

      张蓉的泪水流得更急,声音带着哭腔:“我们……有婚约。是民女父亲在世时,与……与先翁,崔识骥将军,定下的。那一年……我和他,都是十五岁。”

      她没有理会周遭的议论,没有在意主事的惊愕,只是望向远处,望向遥远的过去。

      “他说……等他考中进士,一定要风风光光地娶我过门……要在长安,在朱雀大街上,让所有人都看着……我说,我等,我等……”

      她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可是……科举不顺,他只能辗转来到洮州,入了刺史幕府,做了个长史……他不甘心,又去考了追镝使……他说,边塞虽苦,却是条能凭本事走进长安的路……今年,沽文馆的馆主已答应为他写荐书,刺史大人也……也肯放人了……”

      长安梦,这么近。

      听到这里,霍英华脑中“轰”的一声,所有线索瞬间贯通。

      为何崔清是左利手?那是他的父亲崔识骥给予他的天赋。

      为何他临死前念的是那句诗?因为他的父亲,就是那位至死没让胡马度过阴山的“飞将”!

      而他霍英华,竟是如此迟钝,直至今日,直至此刻,才将这所有的一切联系起来!

      队伍里传来压抑的哭声,取代了此前的种种狐疑。那位面无表情的主事,眼眶也瞬间红了,握着笔的手微微颤抖。

      “现在,我爹没了,他也没了。”张蓉努力吸了吸鼻子,抬眼看着主事,“大人,您告诉我,除了这两份用命换来的钱,我还能等来什么?”

      旁边一位年长的小吏,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对主事恳求说:“大人……规矩是死的,人心是活的。张将军和崔长史……他们都是为洮州死的啊。这姑娘……就破一回例吧。”

      主事重重地叹了口气,他不再看那冰冷的册籍,而是对张蓉点了点头,声音无比沉痛:

      “姑娘……节哀。”

      他亲手将另一份同样沉重的抚恤金,郑重地推到了张蓉面前。

      张蓉伸手去接,却因悲痛而双手脱力,险些把那份沉重摔在地上。她顺势弯下腰,托住了银钱,托住了那再也到不了的长安。

      长安梦,那样远。

      “孩子……”

      张蓉转身欲走,却听身后有人唤了声。

      霍英华声音发颤,几步走到张蓉面前,他想努力挤出一个慈祥的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你……你还认得我么?我是……我是你霍二伯啊……你还在襁褓里的时候,这么点大,我还抱过你呢……”他用手比划着,眼中已泛起水光。

      太像了……这孩子的眉眼,活脱脱就是张守义再现。只是没了荒原的粗粝,是雪莲般的圣洁。

      张蓉抬起泪眼,静静地看着霍英华,点了点头,又迅速低下,屈膝一礼:“认得。霍将军。”

      这一声“霍将军”,如同冰锥,刺得霍英华心口剧痛。她知道他是谁,却只剩下官称。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道歉?为没能护住她父亲和未婚夫?安慰?在这接连失去至亲的巨痛面前,任何言语都苍白无力。

      他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所有翻腾的情绪化作一句沉重的:“……保重。”

      张蓉欠身,又行了一礼:“谢将军。”

      然后,她转过身去,走向她的来路。只走了几步,她却又停住,回过头,用那双清澈却盛满悲凉的眼睛,望着霍英华,问了一句;

      “将军,什么时候……我们才可以不打仗了?”

      霍英华僵在原地,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什么时候,女儿可以不必再失去父亲,妻子……不必再失去丈夫?”张蓉补充。

      阳光照在霍英华染尘的甲胄上,反射出冰冷的光。

      张蓉没有再等答案,她紧紧抱着那两份用至亲性命换来的抚恤,转身,一步一步,消失在了熙攘的人影里。直到她的身影渐渐变成一个白点,才有悲戚的哭声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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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带带隔壁:《诗牌初唐 神都拾遗录》,赛博诗坛前传~ 带带预收:《诗牌盛唐Ⅱ 洛阳嘉年华》~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