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我把你比做 ...
-
傅安澜在床上倏然睁眼时，窗外的天空还是暗沉沉的黑。她等着在胸腔里狼奔豕突的心脏缓下来后方才嘶哑着开口，“几时了？”
“丑时正”
她转身朝声音的来源看过去，燃了几个时辰的烛芯已经将将要浸死在蜡油里，发出刺耳的噼啪声，晃的她眼睛生疼。被呛出生理性眼泪的眼睛只能迷蒙的眯起来，一个身影挡在她和灯柱之间，截留了那“妖艳婀娜”的光线，给她的眼睛留下了些许空间。
陈璇穿官袍的样子她见的不少，着甲胄的日子于她而言更是常见，但冕服在身，着实是屈指可数。
金丝刺绣出的神龙在祥云中吐珠弄气，瑞兽暗纹在绸缎中波光流转。平日里常系宫绦的靖王难得地按着规矩配上了玉带，只在宽度上保持了自己一贯的固执，不肯随着那群老朽放出余量掩盖便便大腹，越发显得长身玉立，仿若芝兰于庭。
“笑什么？”
傅安澜这才发现自己嘴角微微扬起，索性侧身曲肱撑起脑袋，准备大大方方的看，“本座高兴。”
“丘八习气”，陈璇翻了个白眼，“差不多爬起来了，你还要重新束发。”
话音刚落就听见有人“撒手人寰”，狠狠的把自己砸进被子里，“啊……”
陈璇心里很清楚这就是某人在学她赖床的样子，越理她越来劲，便转身向门口走去，随着开门的一声吱呀声，傅安澜腾空而起，“不必了我起来了。“
靖王殿下不为所动，照喊不误，“赵二，进来伺候你家钧座更衣梳洗！“
木门窗户纸的能隔什么音，里面俩人的动静赵二一清二楚，这会儿进去指定要坏了傅帅的好事，可常言道，县官不如现管。赵二硬着头皮回道，“是”
等到伺候傅安澜穿完朝服时，屋里只剩下傅安澜和赵二两个人。傅安澜熄了逗人的心思，安安静静坐在镜前由着赵二给她束发。
“你哥哥说，再过两年让你回西北一趟，他给你备好了几张空头勋册，等着你人去了西北，就填名上报，给你庆功。”
赵二愣了一下，“军中功劳都是自己用血汗挣下的，我在西北时从未听说过还有什么空头勋册的说法，何况无功不受禄，傅帅的意思小人不懂。”
“他说家里就你一个乾元，有了军功得了官身，日后族谱里乡里标红建坊的，好光耀门楣。” 傅安澜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道。
赵二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转眼又沉默了下去，傅安澜察觉到了她的低落，笑道，“往常你哥哥给钱给地都没见你这样，怎么今天听到这个嘴噘的老高。你不知道，这空头勋册还是他专门攒下的，我不准他还求我，说是愿意以功相抵，只求能荫蔽一下你。”
“人家求得都是封妻荫子，你哥可是我见过第一个封妻荫妹的。”
手下动作还是麻利的，但是心里却跟乱麻一样，赵二说不清什么感觉，他们兄妹那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哥哥有什么总给她的一份，哥哥没有的阿母也会给她留一份。那么多年家里的房产地契都在她名下，毕竟她是乾元。
可是军功不一样，傅帅治军严整，每一份军功都是枪林弹雨里闯过去，在阎王爷面前打个转才能带回来的。哥哥实打实的血汗在勋册上凝结成一笔一划，现在要她接过来欢天喜地的写自己的名字，她莫名有些心虚。
门又被“吱呀”一声推开，陈璇皱着眉头进来，“这门怎么老叫唤。”
身后的侍卫端着食盒鱼贯而入，有条不紊的摆盘列阵，陈璇走到傅安澜身侧，“今日祭天，你怎么扎了个军髻？”
几条碎发编成的细辫自后脑和两鬓向上，结入顶端的发髻，赵二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为傅帅束发时下意识结了西北军中统一的发髻。傅安澜止住赵二下意识的告罪，“我是个丘八，自然束丘八的发髻，没什么不好的。”
陈璇摇摇头，抬手让众人退下，“随你吧，吃饭了。”
待到两人对坐时，陈璇才轻声道，“真是你要扎的？”
傅安澜挑起几根面轻轻吹了口才回道，“赵念靖说是要给念忠留些功劳，让她能早些混上品秩，得个官阶也好早日告老还乡回去奉养阿母。”
“胡闹“，陈璇在心底把赵念靖拎出来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他人呢，让他来见我！什么乱七八糟的，军中自有规制，军功他也敢徇私！“
参鸡汤的面果然不一般，傅安澜难得的有些馋，但面前的炸药桶快气炸了，容不得她慢慢细品，“不是徇私，是他自己攒下的，我跟他说不行，他说二折一或者三折一他都认，只想留给赵念靖。”
“连他阿母都给我写信了。”
“他阿母也由得他如此？”陈璇气归气，但是时间不等人，老老实实加了卤子吃自己的拌面，祭天是大礼，仪轨漫长，她不能接受低血糖站晕了丢人
“当年我领私兵去西北为你破围送粮的时候，他阿母可是头一个反应过来，让他率乡里族里的后生随我一同北上的。她统共一儿一女，我当时生怕我一个都没保住。“
这段往事傅安澜就不知道了，她好奇道，“你当时怎么敢两个都带走的？“
哪壶不开提哪壶，当日陈璇进退维谷举步维艰，只能借着先靖王的大旗看能找到多少人随她去西北赴那冰天雪地里的龙潭虎穴。陈璇原本只当是死马认作活马医，用陈霰私章印发的军令发出后也没有什么回应。
她带着王府的三百卫士临行前还同沈昭说笑，说是听闻西边那个大秦龙兴称帝前，祖地有波斯入侵，其君率三百勇士驻扎温泉关后，鏖战月余，后全军尽墨。这回她也要带着三百人北上，怎么那么巧。
傅镇山听闻后长跪不起，求她再等一个时辰再拔营北上。那年初冬便是大雪，天气奇冷，陈璇看傅镇山攥住缰绳跪在她马前，心下惨然。
“何苦呢？“
两鬓已经斑白的人只倔强的跪在原地，“靖王有令无有不从，约定是巳时便一定是巳时，殿下也不能擅自拔营行军。“
陈璇无法理解他们对于靖王这个名号的忠诚，尽管她借此享受良多，但她并不是这个名号真正的主人。她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为了这两个字去随一个陌生人赴死。
这太荒谬了。
随着太阳逐渐离开地平线，官道上逐渐便扬起了烟尘。先是一线黄烟腾空而起，而后便大片的弥漫开来，纵马疾驰而来的少年在她面前翻身下马，跪下时从腰间解下一物大喊道，“霰字营游击统领赵横梁因病难以奉令，特遣子女二人率同乡二百一十七人至靖王麾下听候差遣！“
她有些讶异的接过被少年举过头顶的东西。布料十分粗糙，甚至到了刮手的地步，粗硬的纤维上有着深浅不一的污渍。她一鼓作气抖开，巨大的“霰“字出现在众人眼前，傅镇山递过旗杆，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陈璇。
“请殿下扬旗！“
“请殿下扬旗!”
身后的三百人高声应和道，声震云霄。陈璇攥着缰绳在原地纵马踱步，身后的一双双眼睛红的仿佛要渗血，每一声呼和都带着无可名状的悲愤，山呼海啸般向她涌来。
“恒字营帐下应到六十七人，实到九十四人！听候靖王差遣！“
“南虎营帐下一百五十八人！听候靖王差遣！“
“斥候营斥候伍长之女白一仑，听候靖王差遣！“
……
年轻人们陆陆续续跪在她的马前，稚嫩或清脆的声音报出自己父母辈乃至祖父母辈的营号。越来越多的字号被陆续报出，浑厚的声音里逐渐掺入了别的声音，男男女女，高矮胖瘦，布衣与锦绣并肩，宝剑和朴刀同行。
陈璇放松了缰绳，不再踱步，只沉默着端坐马上，听着一个个声音此起彼落，当一切尘埃落定，四周静的能听见她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奔腾。
她轻轻的抚过“霰“字旗上的斑驳痕迹，那些血渍脏污不知是哪一战哪一击留下的，已经无法洗净。破损的地方被续补还原，补缀的布料近看深深浅浅。展开的布料卷曲起来，她拎起来试图抖直它，却突然看到旗帜的背面居然是一个”靖“字。
双手渐渐的颤抖起来，她前所未有的慌张，她意识到她再不能以这个世界不过游戏来欺骗自己。正如“陈霰“的名号乃至于并不一定真的能招来舍命相随，他们断头泼血，跟随的其实是那颗保家卫国的心。
她是否真的有资格顶着“靖王”这个称号坦然的接受他们的跟随，她又是否真的有资格带着他们冲向死亡。
霜雪满头，也算白首，她又是否准备好看着这些清澈的眼睛在漠北的冰雪里逐渐僵硬，到死不得还乡。
傅安澜拍拍陈璇的手，将她从回忆里拉出来。“吃完了吗？”
陈璇安静点头，傅安澜扬声让屋外的人进来收拾。亲王的冕冠和大将军的朝冠并置一处，傅安澜定睛看了会儿，忽然轻声道，“我有想过为了你再添四旒的。”
靖王殿下抬起大将军的朝冠，颔首示意她低头，傅安澜从善如流，眼睛却一错也不错的盯着陈璇。
“你问我当日为什么敢把赵家兄妹两人都带去西北。”
漆黑的网巾覆上傅安澜的额头，越发衬的她面如冠玉，若是不从军，靠这张脸想来也能够得上“探花之雅”。可惜人心难测，是江山栋梁还是谋朝逆臣，都只在一念之间，颇得西域密宗佛鬼两面，慈怒一瞬之精髓。
“嗯？为什么？”
陈璇稳稳的为傅安澜戴好朝冠，转身举起自己的冕冠，七彩玉珠穿成的珠帘摇摇晃晃的降下，让傅安澜逐渐难以辨别眼前人的神色。
“他日若是黄泉相见，见父母妻女向我索求子女兄姊，我要坦坦荡荡，明明白白的说，他们每一个都死在保家卫国这四个字上。”
“没有一滴血是流在我陈璇的私心里。”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我把你比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