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鬼录》枕鹤听潮

16、第 16 章

　　浓稠如墨的黑暗吞噬了狭小的木屋，只有裴烬那如同破败风箱般的、充满恐惧的喘息声，在死寂中绝望地回响。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和濒死的战栗，每一次呼气都像是灵魂被挤压出的痛苦呻吟。他瘫在冰冷腥臭的兽皮上，身体因脱力和深入骨髓的寒冷而无法控制地细微颤抖着，仿佛一具被无形的恐惧之线操控的残破木偶。
　　“‘蝎首’…‘血蝎令’…” 谢沉璧冰冷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如同淬火的刀刃划破沉寂。她没有理会裴烬濒死的喘息，每一个字都在咀嚼着这用巨大代价换来的信息。冰冷的恨意在她胸腔里翻涌，但更强烈的，是一种找到了明确目标的、足以冻结血液的杀意。那个代号，那枚令牌，就是她复仇之路上的第一个路标！
　　她不再看土炕上那团在黑暗中蠕动的、散发着血腥和恐惧气息的阴影。裴烬的价值，在她逼问出“蝎首”二字的瞬间，就已经被榨取得所剩无几。留着他？一个被“主人”的恐惧彻底摧毁、随时可能引来更大麻烦的“蝎奴”？一个手上沾满她至亲鲜血的刽子手？
　　谢沉璧的眼神在黑暗中闪烁着比寒星更冷的光。她缓缓抬起手，掌心中那枚染血的青白玉蝉，即使在绝对的黑暗里，仿佛也散发着幽幽的、不祥的寒意。粗糙的棱角深深硌着她的皮肉，带来一种尖锐的痛感，提醒着她所背负的血海深仇。
　　杀了他。
　　现在，立刻。
　　用他肮脏的血，祭奠谢家枉死的冤魂！这是最简单、最直接、也最符合她此刻汹涌恨意的选择！冰冷的杀机如同实质的寒流，瞬间笼罩了整个木屋，连裴烬那艰难的喘息都为之一窒，仿佛感受到了那来自死神的凝视。
　　然而，就在杀意即将喷薄而出的刹那——
　　**“呃…咳咳…嗬…”** 裴烬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身体剧烈地弓起，又无力地瘫软下去，黑暗中也传来液体喷溅的微弱声响。是血。更多的血。
　　谢沉璧的动作微微一顿。
　　不是怜悯。她胸腔里燃烧的只有冰冷的火焰。是那呛咳声，那濒死的挣扎，让她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裴烬吐露的另一个信息：**“…他…是‘鬼市’的…影子…是…是规则本身…只有…他…召见…无人…能主动…寻他…”**
　　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让她即将落下的致命一击硬生生停住！
　　裴烬是“蝎奴”。
　　是“蝎首”亲手培养、烙印、使用的工具。
　　他见过“蝎首”，哪怕只是模糊的影子！
　　他熟悉“蝎奴”的行动模式，熟悉“鬼市”那套隐藏在污秽之下的残酷规则！
　　更重要的是——他是目前唯一一个，与“蝎首”和谢家血案有着直接、且被谢沉璧掌握着致命把柄（出卖母亲、背叛主人）的活口！
　　杀了他，固然解恨。
　　但杀了他，就等于亲手斩断了这条刚刚抓住的、通向“蝎首”的、唯一的、活生生的线索！
　　谢沉璧的呼吸在黑暗中变得深沉而冰冷。她缓缓收回了凝聚着杀意的手。复仇的烈焰依旧在胸腔里熊熊燃烧，但此刻，这火焰被一种更加冰冷、更加精密的算计所引导。
　　让他活着。
　　让他成为一把钥匙。
　　一把打开“鬼市”黑暗之门，找到“蝎首”藏身之处的钥匙！
　　一把刺向那幕后黑手心脏的、带着剧毒的钥匙！
　　这个决定本身，就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残酷。要留下这个屠戮她满门的仇人！要忍受他在自己视线之内喘息！这比立刻杀了他，更需要钢铁般的意志和忍受蛆虫啃噬灵魂般的痛苦！
　　土炕上，裴烬似乎也感受到了那股锁定他的、冰冷刺骨的杀意突然如潮水般退去。这并未让他感到丝毫轻松，反而激起更深的不安和恐惧。未知的、延迟的死亡，往往比即刻的终结更令人煎熬。他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身体下意识地蜷缩得更紧，仿佛想把自己彻底藏进黑暗里。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毫无征兆地在头顶的苍穹炸裂！惨白刺目的电光如同巨神的利爪，瞬间撕裂了厚重的云层和木屋的缝隙，将屋内的一切——土炕上蜷缩的血人、黑暗中如同复仇女神般挺立的谢沉璧、墙上狰狞摇曳的影子——都映照得纤毫毕现，如同地狱的浮世绘！那光芒一闪即逝，却将裴烬脸上极致的恐惧和谢沉璧眼中冰冷的算计，都定格在了那一刹那！
　　紧接着，是瓢泼大雨倾泻而下的狂暴声响！
　　**哗——！！！**
　　如同天河倒灌！密集的雨点如同无数冰冷的箭矢，疯狂地抽打在单薄的茅草屋顶上、腐朽的木墙上！发出震耳欲聋的、仿佛要将这脆弱庇护所彻底砸碎的咆哮！狂风也加入了这场肆虐的合唱，卷着冰冷的雨水，从屋顶的破洞、墙体的缝隙，如同无数条冰冷滑腻的毒蛇，疯狂地钻了进来！
　　**滴答…滴答…哗啦…**
　　冰冷的雨水瞬间落在裴烬裸露的伤口上，激得他身体猛地一抽，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哼。更多的雨水从屋顶的破洞处形成水线，浇在他身上，冲刷着血污，带来刺骨的寒意。本就阴冷潮湿的木屋，瞬间变成了一个风雨飘摇、寒气刺骨的水牢！空气里弥漫着土腥、血腥和雨水的冰冷气息，令人窒息。
　　这突如其来的、仿佛天崩地裂般的暴雨，如同命运冷酷的嘲弄，将屋内的死寂和绝望推向了另一个高潮。
　　谢沉璧站在黑暗中，冰冷的雨水同样打湿了她的发梢和衣襟。她没有动，任由寒意侵袭。这狂暴的风雨，反而像一盆冰水，浇熄了她心中最后一丝因仇恨而起的躁动，只剩下更加坚硬、更加冰冷的决心。
　　她再次看了一眼土炕上那个在风雨中瑟瑟发抖、如同被抛弃的破布娃娃般的仇敌。杀意暂时蛰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冷酷的利用。
　　她需要他活着。
　　至少，在她找到“蝎首”之前。
　　谢沉璧不再犹豫。她不再看裴烬，仿佛他只是角落里一件等待处理的工具。她转过身，身影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没有丝毫留恋，径直走向那扇在风雨中呻吟作响的破旧木门。
　　“吱嘎——哐！”
　　木门被猛地拉开！更加狂暴的风雨声混合着泥土和腐朽的气息，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瞬间涌入！门外，是伸手不见五指的、被狂风骤雨彻底统治的黑暗世界！
　　谢沉璧的身影没有丝毫停顿，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一步踏入了那铺天盖地的冰冷雨幕之中！
　　门，在她身后被狂风狠狠摔上，发出巨大的撞击声！彻底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狭小、黑暗、冰冷、充斥着血腥和绝望的木屋内，只剩下裴烬一个人。
　　身体浸泡在冰冷的雨水和自身的血污中，伤口被雨水冲刷带来一阵阵钻心的刺痛和寒意。那巨大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并未因谢沉璧的离去而消散，反而在死寂和黑暗中被无限放大。“蝎首”那无形的、如同跗骨之蛆的阴影，谢沉璧离去时那冰冷决绝的背影…如同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嗬…嗬…” 他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和冰冷的雨水味。他想蜷缩得更紧，却发现连挪动手指的力气都已耗尽。意识在极致的痛苦、寒冷和恐惧中沉沉浮浮，如同暴风雨中即将沉没的孤舟。
　　谢沉璧最后那冰冷的、不带一丝情感的眼神，如同烙印般刻在他逐渐模糊的意识里。那不是结束。他知道。那只是另一场更加漫长、更加残酷的炼狱的开始。
　　风雨的咆哮声是此刻唯一的背景音，掩盖了他越来越微弱、如同游丝般的呼吸。黑暗和冰冷，如同巨大的坟墓，缓缓合拢。
　　冰冷的雨幕如同厚重的帘幕，瞬间将谢沉璧的身影吞没。豆大的雨点带着千钧之力砸在身上、脸上，带来刺骨的疼痛和寒意，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狂风卷着雨雾，如同无数条冰冷的鞭子，抽打着她，几乎要将她掀翻在地！
　　谢沉璧却像一尊冰冷的石雕，在狂暴的风雨中岿然不动。她甚至没有抬手去遮挡迎面而来的雨水，任由那冰冷的洪流冲刷着脸颊，仿佛要洗去那木屋中沾染的血腥、绝望和深入骨髓的恨意。
　　她缓缓抬起紧握的右手，在惨白电光的瞬间映照下，缓缓摊开掌心。
　　那枚染着深褐色血污的青白玉蝉，静静地躺在那里。粗劣的雕工，浑浊的玉质，还有那几块如同丑陋伤疤般附着其上的、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此刻被冰冷的雨水冲刷着。浑浊的泥水顺着玉蝉的凹槽流淌，试图带走那些陈年的污秽，却让那暗红的血痕在雨水的浸润下，仿佛活了过来，在惨白的电光下呈现出一种更加妖异、更加刺目的猩红！
　　**母亲的血！**
　　**裴烬的血！**
　　**谢家百余口的血！**
　　所有的仇恨、痛苦、悲凉，都凝聚在这小小的、廉价的玉蝉之上！它不再仅仅是一个信物，它是诅咒的具象，是复仇的图腾！
　　谢沉璧的目光死死钉在掌心的玉蝉上，雨水冲刷着她的眼睛，视线一片模糊，但那玉蝉上猩红的血痕却如同烙印般清晰无比地刻在她的灵魂深处！一股足以焚毁天地、冻结灵魂的冰冷恨意，混合着不死不休的决绝，如同火山岩浆般在她胸腔里轰然爆发！
　　“蝎首…血蝎令…” 她低沉的声音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雷雨声中，只有她自己能听到那字句间蕴含的、足以让神鬼战栗的杀意。
　　复仇之路，始于这暴雨之夜。
　　始于这枚染血的玉蝉。
　　目标只有一个——用“蝎首”的血，浇灭这焚心的恨火！
　　她猛地合拢五指！将那枚冰冷、湿滑、带着血痕的玉蝉，连同那滔天的恨意和不灭的执念，狠狠攥进掌心！粗糙的棱角深深嵌入皮肉，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让她混乱而冰冷的思绪瞬间凝聚，如同淬火后锋芒毕露的刀锋！
　　下一刻，谢沉璧的身影动了。她没有丝毫犹豫，如同离弦的箭，又如同融入风雨的幽灵，一头扎进了前方无边无际、狂暴肆虐的黑暗雨幕之中！身影在电闪雷鸣间明灭，瞬间便被吞没，只留下木屋在身后风雨飘摇，以及屋内那一声微不可闻、如同游丝断绝般的痛苦呻吟，最终彻底消散在天地间雷霆的怒吼里。